那年我十六岁
文/林子
“我把自己亲身经历的苦难故事,告诉人们,为的是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不去重复我们的挫折与不幸,痛苦和辛酸……
”那年,我十六岁
那年,我16岁。
只读了1年初中的我身高公分,体重27公斤。
妈妈壮起胆子去找学校的工宣队,说她的女儿又矮又小又黑又瘦,可怜兮兮的,是否可以等她稍长大一点儿再去农村?
工宣队的师父却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不分年龄大小高低胖瘦,当年跟红军走的放牛娃,如今不是成了老革命么?
于是,在一片锣鼓声中,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批准”你上山下乡的大红喜报,就贴到了我家门板上。
看着那张红彤彤的喜报,我想,比起3年前红卫兵贴在我家门前的“抄家通告”简直是一个“飞跃”了。因为现在别人强制你去“革命”了,而那时是不准黑五类子女“革命”的。
当我在“广阔天地”吃尽种种苦头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抄家通告失去的仅仅是“金银财宝细软”,而那张大红喜报要我付出的惨痛代价,却是我的整个青春。我宁愿再来一百次抄家,也不愿要那张大红喜报。
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抱着一本沉重的户口簿,我来到成都市东城区伴仙街派出所。在办户口迁移证的时候,我怯生生地对户籍警说:“我名字的‘林’搞错了,是这个‘玲’,能改一下吗?”他笑嘻嘻的说:“可以!可以!”
别人都说派出所的门难进,脸难看。此话也不尽然,当年我下户口时的那张脸,怎么就那样的宽容?
走出派出所,手中的户口簿顿时轻了许多许多,这个“生死簿”上再也没有容纳我的位置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浸袭着我的心。
那一天终于来临了,年3月5日。
很多人的那一天都是从哭开始的。
我却想哭也无泪。我的眼泪从年秋那幅“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出现在蓉城街头、校园的时候就开始往下流,流了3年,早就流干了。
此刻,当我提笔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我的眼泪却唰唰地流了下来。
……
那一天,一辆长途客车出北门,把我们姊妹俩和一个女同学载到了川西坝子的一个场镇上。
几个同我们大小差不多的农村姑娘,早已在车站等候。她们七手八脚地抢着把我们的东西拿走了,还有一架鸡公车,推着大包的行礼和小木箱嘎叽嘎叽地在前面开路。
我抱起一床草席子,跟着这支队伍,就像川西坝子上走在结婚“过礼队”最后边抱席子的红媒婆。
穿过场镇的街道,就踏上了一条旁溪的小路。我在途中服了两颗晕车药,下车就想睡觉,边走眼皮边打架,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地做起白日梦来…….
年12月22日那个严寒的夜晚,广播里传来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我们成都19中的红卫兵,当即就高举红旗,敲锣打鼓,抬起“坚决要求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的决心书,一窝蜂地朝“四川省革命委员会”的驻地拥去。我们一边奔跑,一边高喊口号,如痴如狂,像是喝醉了酒。我们根本没有回过神来,这个“最新指示”等待着大家的命运将会是什么。由于我校的红卫兵表态及时,紧跟坚决,结果“抢”到一个神圣的使命——全校多人被分配到最贫穷、最落后的四川省渡口市(现攀枝花市)的农村去插队。
一切都以最快的速度进行。首先是动员,接着是“自由组合”,最后是由校革委和工人阶级宣传队“民主集中。”
我是“黑狗崽子”,班上没有同学想和我结队,也没有任何同学和我联系。于是,我的名字被工宣队“集中”到高中的一拨“黑五类”当中去了。
我的名字被分配到渡口市农村一个山顶上的公社,看着贴出的红榜,我想这样也好,免得老鸦嫌猪黑。
那年月,只要你肯下农村,想跟哪个学校走,有个同学牵线搭桥就行。毛主席说过,各地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嘛。
一天,妈妈说,找熟人把你转到25中去,跟着他们去剑阁县,总比到渡口的大山强。我说:“对嘛”。于是,我的名字就被“批准”到了剑阁县。
又一天,妈妈说,把你弄到A县去“投亲靠友”吧,免得那些“红五类”同学到农村去揭我们“黑五类”的老底。我说:“随便你”。于是,我的名字又被拨到了A县。
这一次动了真格。
一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知青盅盅,
一床旧蚊帐布改成的“新被盖”,
一件妈妈做新娘时穿的烂毛线衣,
一张单人灯草席,
一个堂兄帮我制做的小木箱……
这就是妈妈打点给我的全部行装。因为被抄家,什么东西都被红卫兵拿走了,妈妈能给女儿的,就只有一颗抄不走的心了…….
不知走过了几弯几倒拐,我们这支七零八落的队伍,终于走完了7公里的田间小道,来到指定给知青的茅草房。
我们知青屋靠近的院子叫周家院子,大队书记胡俊昌说,我把你们安置在周家院子,是经过再三考虑的,他们成分虽然高了一点,是富裕中农,但周家人知书识礼,对人厚道,免得你们吃亏。那些贫下中农“五马驴道”,说不准要欺负你们。
我只记得,一走进茅屋,就看见给我们准备的小木床的篾笆笆上已被热心人铺上了干谷草,我如获救星,赶紧把手中的草席子打开,一头栽将上去,便昏昏沉沉地往下沉,往下沉……
象是在大海的波涛中,我乘上一条小船。
专业倒找户
摆在我面前的7个发黄的本本是历史的见证,是我在农村插队7年的“创业”史。
每个本本都一样,红色的一面叫《社员预支手册》,上方印有最高指示:“要节约闹革命”。其言下之意是叫你伸手向生产队借钱借粮借东西的时候,要适可而止;蓝色的一面叫《社员投资手册》,上方印有毛主席语录:“我们是主张自力更生的”这是告诉你,要改变自己的“一穷二白”,别人是靠不住的。同时,这个本本中间还有《社员劳动手册》,这是你修理地球,卖了多少命的清单,社员们把它叫做划圈圈,城里人说是考勤簿。
我把这个本本拿在手上,翻过来是封面,翻过去也是封面,中间还有封面。玩味中,我突然发现,“三合一”的祖师爷原来在这里,“三合一”原本不是当今人的发明。40年了,我怎么就没发现这个重大主题——农民吃喝拉撒劳动循环的“三合一”本本呢?
这里,我仅仅将《社员劳动手册》上的记录拉出一张清单,免费为研究我国当代农村经济发展史的人提供第一手资料:
一个女知青下乡7年的创业史
时间
劳动天数
总工分
劳动日价值
劳动报酬
年
天
分
0.17元
8.56元
年
天
分
0.19元
15.20元
年
天
分
0.23元
25.65元
年
天
分
0.20元
24.42元
年
天
分
0.27元
17.06元
年
天
.5分
0.25元
20.86元
年
天
分
0.35元
31.75元
总计
6天
.分
平均0.24元
.50元
这张清单,不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是怎么也看不明白弄不清楚的。
话得从当年说起,毛主席说:“农业学大寨。”全国8亿农民都一齐念上了陈永贵的“经”。
我下乡的生产队学大寨的记工方法是,把一个青壮年的全劳力全天出满工记为10分,即一个劳动日,这是核算社员劳动报酬的基本单位。他们按性别把劳动力分为两大类,各类劳动力内部又分成4个等级,再按劳力的强弱定工分。男社员干一天依次是10、9、8、7分;女社员干一天则是7、6、5、4、分。
工业总产值越高效益越好。而生产队的工分却总数越多价值越低。用农民的话说,田里只出一个馍馍,工分越少,馍馍就分得多点儿,反之,发出成千上万个工分去分这块馍馍,这工分也就不值钱了。
这个死理,庄稼人清楚。所有的人都想把自己的工分尽量评高一点,把别人的工分尽量压低些。因此,生产队评起工分来,那严肃紧张的神情,紧抠细掂的态度,决不比今天知识分子评定职称时那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逊色。
川西平原,人多地少,一年两季。农村的“失业”现象比城市还严重,一年当中的1、2、3、6、7、8、这几个月基本没活儿干,偶尔有点农活儿,还不够队长的舅子老表干,一般农民都挤不上,知青就更轮不到你了。因此,一个女知青在那地方一年能干上半年的活儿,也算是了不起了。想多挣工分,还没门呢!
农闲时节,每每生产队有点零星活儿干,社员们就争着上,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打将起来。
每每生产队开过调整、评定工分的大会之后,升了级的自不必说,那吃了亏的,没赶上“车”的,便寻死觅活,“哭声直上九重霄!”
这工分是他们碗里舀的,锅里铲的,一句话——命根子。
知青下乡给农民带来的结果,就是给他们本来就清得翻波浪的稀饭再加一瓢水。所以说,上山下乡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农民更不满意,国家也不满意。史学博士刘小萌在其《中国知青史》中指出:上山下乡是场积弊丛生的运动,对知青是场强加的灾难,对中国社会产生了影响深远的消极后果。
下乡两个月后,生产队终于给我们3个女知青评定了工分:姐姐和另外一个女同学每天评4分,我每天评3分。
队长说,凭姐姐她们的个头儿,勉强算个女劳力最低等。而太矮小的我,只抵得上一个10来岁的小娃娃。
我干一天挣3分即打3折,——中国知青之最!
那年结算,每个劳动日值0.17元,也就是说,我累得头昏眼花心发慌地干了10多个小时下来,所得报酬仅折合人民币5分1厘钱。5分钱,现在你把它丢到马路边,叫花子也不会去躬腰捡!
下乡几个月后,公社召开了一次知青会。
书记对咱进行了一阵再教育后,开始了解知青生活劳动情况,以示关怀。轮到我们报评工分情况时,“3分、4分……”姐姐话还未完,知青们就哄堂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大家又起哄,要书记去帮我们讨个公平。
几天以后,队长通知我们:“给你们每人加1分。”尾子上却甩出一句:“有事又到公社去告嘛!”
从此,我便进入最低档次的行列,每干一天评4分,增加了1分7厘钱的收入。
第一年,我共出工天,挣得分,折合50个劳动日,年终结算报酬为8.56元,毫无凝问,可以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
年初,我姐姐突然得到一张招工通知,返回了蓉城。这次招工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的,我和姐姐的“勤快”,在全公社是出了名的,招工的人一到公社,分管知青的干部一推荐就算数。
第一批上调的知青走了,众知青才回过神来,于是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返城”而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我没有任何门道,只好采取“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的蛮干战术去挣表现了,有《十六字令》两首为证:
干
面朝黄土背朝天。
要吃饭,
就得拼命干!
干,
知青为了挣表现。
问上帝,
归途待何天?
这一干,硬是把个头儿干高了一截,由下乡时的公分长到了多公分,体重也增加了10公斤。队长高兴了,慷慨地给我加了1分,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半劳力,一天挣5分即打5折,从此也就一锤定音,再也没有变动过。
年,我共出工天,挣得分,每个劳动日价值0.23元,劳动报酬25.65元,区区小数,可也是第一年的3倍。人民公社,蒸蒸日上嘛!
年,我出工天,挣了分,创造了我7年农龄中最辉煌的纪录。
遗憾的是,这豁出去的结果并没给我带来效益。生产队的劳动日又贬值了,每个仅值两角。分粮食时,还该倒补生产队17.10元,我还是成了“倒找户”。
假使你去请一个小保姆到家中干活儿,到了年终,你不但不开工钱,还拿出一把算盘,“三下五去二”一拔,说她这一年干的活连饭钱都抵不够,叫她回家拿钱来倒找。那小保姆不跳起来骂你,不到劳动局去告你,不去找记者,找电视台来曝光才怪呢!而那时的我,却是一个典型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再加上一顶“黑五类”的帽子,根本不敢开腔。每逢分粮倒补钱,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去找妈妈要。否则,队长是决不会称米给我下锅的。
那时,我下乡已整整4年了。周围的知青都阴一个阳一个地溜了,而我呢,连一丁点儿走的希望也没有。一次到公社开会,我去找书记,他却对我说:“你们两姊妹走一个都算不错了,还有两姊妹连一个都没走脱的呢!”
我终于垮了,彻底地垮了。
年,我仅挣了分。
年,我倒找生产队26.61元。
年,我倒找生产队35.20元,因为这一年“丰收”了,全年居然分了斤谷子。分得多,当然也就“超支”得多,就得倒找更多的钱。这些给生产队倒找的凭据,至今都还在我的手上,准备日后把它献给中国知青博物馆。
如果说年我还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的话,那么到了年,我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
当我在田间有气无力地挖土时,我时常用锄头把下颏撑起,仰望苍天:“问问问,哪一块天是我的天?”
要是我再不调走,可能就要由专业“倒找户”变成“五保户”了。
我的天!
漫长的赎罪之路
七月下旬的成都,烈日当空,万物焦灼。下午2点过,一辆人力平板三轮车载着一具尸体缓缓地行驶在老成彭公路的初端,一个叫崇义桥的路段……
这具用土白布裹着的尸体很长,人体的轮廓清楚可见。逝者大半截腿都悬空在车板末端的外面,直伸伸、硬邦邦的,有点儿叫人害怕。
这个车板上的逝者,就是我下乡插队处新都县新繁镇新农公社11大队农民村支书的儿子胡忠君,他才18岁,高大的身板足以证明他的健壮,偶然的一点点轻伤,却意外夺去他年轻的生命,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19岁多的我和村支书各骑着自行车,默默地跟在这辆三轮车的后面,而那位默默地,蹬着有些沉重的车,挥汗如雨的男人,就是我年过半百的父亲。
这令人心酸的往事还得从头说起。
我下乡两三年后,周围的知青都这个单位那个企业的走了,可就是轮不到我。因为我的头上罩着一顶官方赋予的政治帽子即“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民间呢,就干脆直呼“黑五类狗崽子”。也就是当时所谓“成分”不好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等等“黑五类”家庭出身的“黑五类子女”。
由于我的父亲年参加了一个民国的什么组织,这就在政治上摊上了大事。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黑五类子女”就注定要遭遇到与自己父母同等的待遇和蹂躏。
那时,我在农村是很勤快的,不管评定的工分高低,只要生产队有事做,我都会下田。一次,我被村支书推荐到四川省化工研究所去工作。当村支书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后,我兴奋得通夜没合眼,随即给父母去了一封报喜信。尔后就是瓜兮兮地呆在生产队等了几天,总是不见招工通知。等的结果是知青朋友芳芳前来道别,说她被省化工研究所招去了。她说,这次新都县许多公社都分配了一两个名额,她和我不是一个公社的。我这才知道自己又被政审掉了。
事后得知,准备招我的名额却招了我们公社另一个成都女知青。因为村支书亲口对我说,当天他在公社开会,一位公社领导悄悄地把他叫到一间办公室说,有个招工指标分给我们大队。支书还给那个成都来的招工师父介绍了我的情况,并亲眼看见那个招工的把我的名字写在了本本上,说拿回去政审了再通知。
最典型的一次是我被推荐去大学当“工农兵”学员。小队、大队和公社层层折腾了好一阵子,被贫下中农又是考试,又是鉴定的,最后才知道根本不可能,完全是痴心妄想。有朋友出主意,叫我到新都县招生办去问问。我走了30几里路到新都街上东问西问的,结果连招办的门都没有找到。正徘徊在街头不知所措,竟碰到了我们公社革委会的一个副主任。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我赶忙上前央求他带我到招办。这个廖姓副主任却笑了笑,好半天才说,实话告诉你,这招生的政审比招工的还要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名额有限,我们公社根本没有分到。“唉,”他叹道,“小女子,天不早了,快回去吧,还有几十里呢!”
我眼里噙满泪水,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个该诅咒的县城。
在农村苦干了七年,我被善良的村支书推荐到公社好几回,均因政审,无疾而终。招工招生的指标本身就非常有限,谁该走,谁该不走呢?僵持不下时,往往就拿“成分”来说事儿。倒霉的当然是黑狗崽子。这些铁的事实说明:国家政策把同样的知青娃娃划分成三六九等,在当时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现在看来却是匪夷所思!这完全是封建专制社会野蛮、落后、践踏人权的具体反映。于是,我们这些“可以教育好的”便成为知青中最无希望的一族。所谓“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个看上去冠冕堂皇的定调,本身就是“疑罪从有”,给人打上先天烙印,从血统上就给我们定了罪,并且只能默默地赎罪。那时有一句最流行的政治口号是:出身不好的人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要和家庭彻底划清界限!倘若你要反抗,遇罗克的遭遇就是你的下场。他就写了一篇《出身论》来反抗被社会歧视,呐喊了几声,就被判处了死刑……我一个十几岁的弱女子,哪有“抛头颅,洒热血”的胆量啊!唯有默默的忍受,默默地赎罪。
在我上调回城被“出身”拒之门外的事情屡屡发生之后,妈妈就难免有所抱怨,怨我爸爸的政治问题把我们几姊妹连累了。每遇妈妈的微词,爸爸总是沉默不语,默默地忍受。而我呢?作为女儿,不好直接开口埋怨爸爸,但往往是以泪水在爸爸面前表示哀怨。
我骑着自行车边跟着走,边沉思,忽被爸爸的求助声打断。原来,那公路坑坑洼洼的,车板上的尸体被颠簸到边边上去了,如果一但失去重心,三轮车会侧翻的。我心中好畏惧,又别无选择,只好咬紧牙关,壮起胆子和村支书一起帮着爸爸将逝者抬到车板中间,再捆上一根绳子,又缓缓前行了。
一路上我们三人都默默地没有说话,我没有说话是因为心里五味杂陈,无话可说……
村支书没有说话,是因为他转瞬间就失去了儿子太伤心太悲痛……
我爸爸没有说话,是因为他用心地费力地蹬着有些沉重的车,就像多年来他在单位上班,特别小心谨慎,总是干活儿最多最好,以取悦领导和同事们,尽量不惹事生非,以减少对儿女们的不利影响一样。比如,爸爸除了本职工作,还在单位上义务承担了基层工资核算员,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拿过一分钱的报酬,从未错过一笔账,直到默默退休。
此时此刻,爸爸除了对这个农民支书的同情之外,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儿女们的深深内疚,他希望能用自己力所能及的行动对下乡的女儿有所帮助,哪怕是搬运尸体也在所不辞,只要能赎罪就行。
我爸爸咋就摊上运送尸体这苦活儿了呢?
三天前,我正在田里干活儿,村支书突然来找到我说,他儿子高烧不退,得了重症,医院昏迷不醒,要我帮忙找车转院到成都去抢救。我立刻赶到新繁,托已经在新繁车站工作的知青朋友帮忙,包了一辆货运车,大家七手八脚地将病人抬上垫了几条麻布口袋的车厢里,火速地将他运到位于成都医院,被诊断为由脚趾小外伤感染引起的败血症,抢救两天后不幸去世。
医院帮着看守病人。爸爸听说后,医院探望,正巧遇到这桩事儿。
咋个办啊?送病人来包车花掉多元的运费都还欠着,现在人没了,难道还要再欠多元吗?多元在70年代对老百姓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数目了,何况还是一个农民家庭!怎样把去世的儿子弄回农村去?大家正一筹莫展时,我爸爸突然开口:“我去借辆平板三轮车,把他蹬回家。不等大家表态,爸爸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一个多小时以后,爸爸果然蹬着一辆医院。于是,我们便踏上了运送尸体的回乡之路。
医院到成都北门梁家巷有10多公里的路,再从此地沿着老成彭公路到新繁镇,有26公里以上,新繁西街穿城而过至生产队又有10多公里,这漫漫的长路加起来足足有46公里以上的路程。
赤日炎炎,热气蒸腾,炎夏行人口渴难耐。我的爸爸为了自己的女儿,帮别人蹬着一具沉重的尸体,挥汗如雨,艰难地,默默地行驶在漫长的赎罪之路上……
好多年好多年以后,这个19世纪70年代夏天的心酸镜头仍然清晰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常常使我泪流满面。
完
闲谭编辑坚持乡土情怀支持闲谭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