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记与东归记合集

老屋按语:每天翻阅同仁们的文字,感觉他(她)们既有广度又有深度。广度举偶:安庆老城闲人者、胡静者。深度举偶:东西均者、闲情偶记者。深度和广度兼有举例:甲乙。再回看本人的文字,相较之下,既无广度又无深度,难道就这么放弃了么?我时常对自己说,怎样在“广度和深度”中破局?这是摆在我面前的一道“世界性”难题。怎样杀出“广度和深度”的重围,日夜探索,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思想再三,只有另僻蹊径了。那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

在学习的过程中,力求独家精神,力求个性鲜明,力求得烟楼“材料学”的独创不二性、稀缺填补性、珍贵难得性!(老屋张忠;.5.23安庆得烟楼)

得烟楼收藏葛冰如手稿《西行记》和《东归记》两篇合集;全文约字

第一篇《西行记》(年夏)(字)

得烟楼收藏手稿

葛冰如撰稿老屋张忠点校并上传

一从军一幕

我虽是个体质衰弱而身世伶仃的女子,却具有倔强的个性。十岁时便做了无父的孤女。在十几年前,又尝到哭姑离鸾殇子的悲哀。但我绝不消沉,振起精神,在生存竞争的战场上,匹马单枪的驰骋了十六年——服务教育界忽忽十六年,维持了一家人的生活。阿立已在社会上服务,且已授室,阿甲六年将弱冠,亲友们莫不代为高兴,我自己也暗暗的欢喜——欢喜家庭的责任快要交卸了,以后可以做我爱做的事。谁知祸起东邻,大批日军来犯。辽宁、热河等四省是先后沦陷了,河北和首都又相继失守,政府西迁,长江流域弥漫了战云。安徽的地位,是上控赣鄂,下接首都南京,从古以来,是战争时必争之地。人心惶惶,避地西上或下乡的行人络绎于道。亲友们也都十去八九。我既悲悯国家和民族的遭际,复懔于国民的责任,又惧怕着玉石不分的危险。于是便决心抛弃了粉笔来从军——任第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部秘书,兼妇女抗敌救亡工作团团长。

先是在春假以前,耆绅张伯衍先生绍介我充任杨总司令的家庭教师。亲友们悯我家贫,考虑杨宅厚俸,多纵应聘,但我自己明了那职务不是我这笨倔性情的人所能胜任的,与其后悔不如事先审慎,就说学校课忙,分不出时间来,把他回绝了。后来杨夫人要请人补习国文,准备考大学,我因为已认识了她,便不好意思不帮点忙,就介绍了潘陛老先生,潘先生同我是亲戚,他长于词章,所以就介绍了他代我去做杨夫人的国文老师。

现在时局是一天紧似一天,我既没有力量搬家到后方去,又不肯做顺民,恰巧妇女工作团又需人领导,杨夫人和族叔孝先处长都劝我参加军队工作。我徘徊不能自决,老母也无主见。这时族人汝澄先生自乡下到省城安庆,老同事金真逸先生也因事上城,我便请他们代我斟酌去留,他们极力赞成从军。于是才下了决心,派阿立先护送老母到潜山暂住,时局好转就搬回来,否则逐渐西去,比较同在危城里要从容些、安全些。

老母临动身前,拄了拐杖,在屋子里看看这样又摸摸那样,眼睛里的老泪不住的往下滴,哽咽着对前来送行的人说:“可怜啊,这里所有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冰如辛辛苦苦挣来的,苦挣了十六年,才有这样一个如愿的家,现在一起丢了,怎不可惜?可怜她白忙了……”啊!母爱是如何的伟大,不怨女儿不肖,使她老人家吃苦,却反怜恤女儿的遭遇。我心酸痛,连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有跪在母亲面前,惭泪交流,满屋子里的人都泪落不已,空气悲惨沉闷,只听到嘤嘤啜泣的声音和叹息!

母亲去后,我心转安,因孑然一人,没有顾虑,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公事又不忙,我所任的是侍弄公函和电报之职事,这是孝先叔能体察我不惯弄那些“等因奉此”的公文,所以派了这一类的工作,并且是无须到办公厅,更是合了我孤倔的个性,长者宽心、仁厚、周道,真令人感激钦佩。

连日报警电报,像雪片般的飞来。水路方面,日军敌舰队已过贵池,有溯江西上的趋势。陆路方面,徐州我军已经放弃,敌军的目标移向武汉,中原战争非常激烈。安徽是武汉战场的外围,当然是非常吃紧,扼守大门的一三三师系新补充来的兵员,没有作战经验,真叫人担心。所请增援的兵,昨天有电来,要到一周后才得到达,敌机是整日的在市空盘旋着。我究竟是个初入行伍的人,表面上虽也很镇静,照常工作,但内心却异常的焦灼,曾同团员们谈及,都想请求军事当局,及早加强防守的力量,保卫我们的家乡,保卫大武汉的外围。但是谁也没有胆量和资格出来说一句!我问孝先叔为什么你也不讲讲?他笑着摇头说:“朽儒哪敢参予军机,运筹决策自另有人!我们尽自己的责任就是了。”

砰訇炮声震了一天一夜,由远渐近,谍报上说敌人已溯江而上,现在新河口和我军相持一夜了,该地离城只有三十华里。

天刚发白,大雨往下倒,阶下的水,一刻便积了一尺多深,雨向下降,水向上涨,我们整好了行李,等候命令。已坐了一夜,这时正在庭前徘徊,传令兵送总部参谋处的令来,叫全团坐兵粮船先到江西去,派两个副官同阵,我猜度杨鲜诸君的意思,是怕女子娇弱不能吃苦,所以先送走。我素来是好强惯了的,怎肯示弱,况且木船行驶的速度远不如轮船,现在敌舰已压在江面上,倘追踪直上,那一叶孤舟是如何的危险,远不及在陆地上行动可以自由些,所以我就不愿接受命令,也不和他们一道出城。我们出西门,翻过丁家山转公路,再到集贤关会齐,或者还比他们早到些,看他们还说我们弱不弱。主意定了,便动身,才出城便看见江上的黑烟迷成一片,分不出水和船。炮声、雨声、哭声惊天动地。对面说话都听不见,市民们扶着老的,牵着小的,背着包袱哭啼,拼命的向前挤,人比路宽,浩浩荡荡都向丁家山那条路上涌来,我们也加入人的波涛里,一会儿被涌着前进几步,一会儿又倒退回来。地面上像浇了油似的,一不小心便滑倒,人与人相距的密度若突然一松,后边的人猛不防一滑倒便是一大串。军人和难民们同在泥水里挣扎着,互相抱怨着,踩着、碰着、骂的、呻吟的,闹得昏天黑地。我也跌了两跤,额头上都是泥糊着,帽子已跌得不知去向了。好容易才挤到集贤关,找着了总司令部,坐下来休息,抬起手来看表上的时间,手颈上却光光的,表不知在什么时候搞掉了,听旁边的人说已经三点多钟,二十五里路走了六小时,行路难。这才刚刚开始,不挣扎是要落伍的,我暗自激励着,总部诸公看我们还赶得上,也就没有说什么,只叫休息一会,吃点东西再说。不一刻谍报大关的守兵告急,敌人已从关道袭桐城。杨鲜诸公闻报都说:刘旅该死,怎么这样不注意,贻误大事,本来这条路在历史上是很有地位的。清朝时候太平军攻取桐城也是走这儿的,真难得敌人现在来警醒我们,使我们以后对历代战争的地图好好的研究。语云:“爱患可以兴国”,“国无外患者国恒亡”“得一次教训,长一些经验”。我们中国教训受得多,经验很丰富,一定不会亡的。历史上的例证很多,翻翻都是,我们要相信我们的民族潜力很大,任何处侮民族都不能灭止我们的。

总部原定第二天移潜山,现在情势吃紧,马上传令迁移,秘书处、副官处、经理处人员先行。我和团员随秘书处运动,于是我们又踏上泥途,在大雨里向前进。经过育儿村那时天色刚近昏黑,我几次想回家探望嫂嫂和弟弟们,但团体行动不能自由,只在烟雨迷蒙中屡屡回望故居,直到看不见了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怀着怅惘的心情直往前进。

夜过半才到源潭铺,雨又大,路又黑,夜又深,找不着民房休息,就在车站的屋檐下靠着墙壁坐下来,檐浅了雨点子时时淋到头上、脸上,满身又被污泥包着。夜深气候转变个个都嚷冷,大家坐拢些,彼此互相偎依,好保持体温。我因太倦了,居然朦朦睡去。

睡得正酣,忽然惊醒,满耳人声,原来是赵参谋赶来了,又催大家动身。个个都走乏了,懒得动。有的想再睡一会子,有的说肚子饿得慌,要设法弄点东西吃,有的想听听消息,也有的无所谓的,只有少数人愿意马上又出发,结果还是吃了稀饭才动身。一路上伤兵、难民络绎不绝的,枪炮声、血腥气一阵阵的向耳朵里钻,向鼻孔里扑。我没有怕的感觉,只是周身血管里的血在加速度的奔腾着,忘却了自己。

到潜山的汽车站预备寻一所清静的房子安顿我们一班人。谁知副官处、经理处早已捷足先得了,只剩车站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是空的,不得已就坐下来。行李是湿漉漉的,人是水淋淋的,疲极了。便横七竖八的睡下,任凭蚊子围攻。我所择的地点是电话附近,丁铃铃的闹了一通宵。轰隆隆的炮声比昨夜更密、更近。据大势推测,潜山、太湖、宿松必都守不住。唇亡齿寒,江西和武汉便受敌威胁,倘敌军三路进犯——一由长江西上,一从陆路沿太湖、宿松攻黄梅、蕲水逼武汉;一由六安叶集固始光山南下——不独武汉危险,就是长沙岳州修水也必被窥伺。因这是历来用兵必争之地。历代战争形势图上注得非常详明。我们军事当局对这些要地必早已把重兵防守了,但看眼前的形势,又似乎没有充分的预防,只抱着退让的主张,究竟采的什么策略,我们真无从得知。的令人忧虑。我睡不着,一时担心国家,一会又担心老母和立侄夫妇,他们还留在战区里。反复的想着,睡意一点也没有了,眼巴巴的盼望天亮。

天可煞作怪,似乎是故意为难,鸡叫了四次还不见亮,这时睡在地上的人,也陆续醒来,都嚷饿了,因为昨天只吃了一顿粥。看看天亮了,屋子里也渐渐看得清晰了,只见他们睡的地面上有条条的湿印子,再看他们每人浑身是泥包住,只有一双眼睛里没有泥,但转动也不十分灵活,是疲倦的,是忧怯的,是滞涩的。平日生活舒适的人现在大有啼笑不得,进退皆难的情形,我猜他们懊悔。懊悔不该一时为义愤所激,来参加这个团体。我怕他们有始无终,被人家讥笑,安慰他们,鼓励他们。早晨弄不着饭吃,叫勤务跑了许多路才买到几十个鸡鸭蛋,烫熟了大家作点心。吃过了一同入城去,打算在本家那里去洗洗澡,烘洪衣,休息两天。谁知道进了城,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来往,家家大门都交给铁将军守着,间或有几家的门开着,里面是搬得空空的,找人找不着,任何东西也买不到,又饿着肚皮走出城,才走到城濠边,看见孝先叔同鲜参谋长和一班官佐们迎面走来,他们问我们住处,我将经过情形说了,他们叫一同回到王氏宗祠去,因总部已移驻在该祠。大家走到祠里,总司令已拿着地图和任、张两参谋密商作战事宜,见我们来了,便放下地图,招呼大家坐下,很从容的说:“现在本军奉令开到江西修水去,明日总部就移驻水吼岭,此地马上有激烈的战争,工作团的各位同志虽然是爱国的心最热烈,但究竟是青年,况又是文弱的女青年,既危险又不方便,总是以求学为上策,将来再替国家服务,不必现在急急的要工作,我已经令经理处拨川资,明天就随吴军法处处长到汉口去,到了武汉再想办法复学。葛先生这几天也辛苦极了,也到武昌本军办事处去休息些日子。本部的职务,葛处长和辛秘书愿意暂代,已经说过了。将来本军到了修水以后再派人接葛先生。团员们听说送到武汉都高兴,我真有点难为情,我是牛性子,不受抬举,我总记得闽省张清宜有两句诗:“古人惜蛾眉,毋乃存深忌”。虽不敢把成见向一班人,但受优待多少总是含有一点说不出的羞恶。本想表示不去的意见,孝先叔劝我不要意气用事,不要误会。在非常时期要特别谨慎,不要轻重倒置,我仔细想:长辈的话是不可不听的,也就准备动身了。当晚由副官处派人觅得了民房一,安顿了我们这批泥人,吃饭问题也由他们代为解决了。大家在灯下正烘着衣服,听窗外的雨声又大起来,心想横竖明天还是在泥里雨里走,何必多费力。于是,大家把衣撂过到一边,都睡下去,不管那远去的炮声和街上溃退下来的兵枪炮声、马蹄杂沓声。

晨餐后,由副官处派一辆汽车来给我们乘坐,大家高兴从此不用得再拖泥带水的跑了,懊悔昨晚不曾把衣烘干。我上了车,很安心的靠着车围板想睡一觉,谁知这些苦是命中注定的,车驶行不一会,机器坏了,修理许久才勉强的能开动,偏偏雨越下越大,路上的泥水越走越深,车子倾侧,陷在深泥里,不能转动,车上的人都下来帮着推挽,忙了很久,始终不得起来,司机下来一检查,轮胎坏了,没法修理,大家只有望望车子叹口气,一同开步走。雨把眼睛淋得睁不开,地上的泥又滑又深,走一步要顿几顿。天色黑了才到太湖。在城外买点面饼吃了又走。眼睛涩得像沙腻着,头昏昏沉沉,像喝醉着的人,两双脚不受意识的支配,本能的向前移动,但一遇到不平的地面,身体失了支持的重心便跌倒。跌醒了走不多一会子,又模模糊糊的走了。吴处长鸿郑参谋筱秋孙参谋贤辅。军需王荫乔和几个副官到底是久经训练的人,在大雨深泥里奔走了一夜还是精神奕奕,我暗叫惭愧,怕人笑女子无用,仍振起精神,一同向前走,鞋子已被泥陷掉了,拿草把袜子扎着走,却不怎么滑,只是肚子饿得很没有力气走路。勉强的支持到下午,才买到饭,没有菜,也吃了两大碗,并且很快的吃饱了又走,在蒙蒙细雨里一点也不觉得热,晚到宿松。

原来计划是在宿松休息一天,等到汽车站,听说敌人已陷潜山,吴处长又招呼大家要连夜赶到黄梅,有几个团员走疲乏了,不愿再走,说有熟人在这儿。三

临中,他找他们去,便退出了团体。我只有默然的看着他们去了。他们去后,我们正要出发,忽然听见有嘤嘤啜啜的声音,向发声的方向看去,一个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坐在墙脚下哭,我走到她身边问她是那里人,哭什么。她不答应,欲哭得更悲切。过了好一会,才抽咽的说:是安庆人,在龙门口小学读书,家里开柴行,没有父亲。母亲听了旁人的话,把她许给川军队里一个司机生,敌人到安庆城外的时候,司机生突然跑去叫她马上跟着走,她舍不得母亲。要求带着一阵逃。司机生不准,硬逼着她一个人来到这里。现在那司机生又跟另一个女的出去了。女孩子说着又哭起来,我听了心里像有块大石头塞着,问她宿松可有熟人,她说有一个远房的舅舅在店里做伙计,恐怕现在也走了。她听我原住安庆,要跟我一路,不愿再见那司机的,我虽怜悯他,但没有力量来救助她,只有送她几枚法币,劝她寻舅父去,我抱着歉歉的心情别了她。不知道她以后究竟怎样了。乱世的人真的不如太平时候的狗,尤其是无识无知的弱女子更可怜!

由宿松到黄梅不过八十华里,却整整走了一天一夜,在离开安徽境界的时候,同事们都很高兴,很轻松似的对我们说:“好了,出了安徽危险性要少些了!不要着急了!到黄梅便有车子坐。”真谢谢他们的厚意,替我们高兴,可是他不能了解流亡者的心情。啊,我可爱的故乡安徽,我生长食息的故乡,在这个国势

阽危、炮火烛天中离开你,我的心境是怎样呢!别了!我可爱的故乡,哪一年我们再会呢?!六月十七日啊!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到黄梅天已晚了,来不及洗脸,就忙着进餐,餐后吴处长送我们到汪夫人的寓所,汪夫人的丈夫汪海泉先生一三三师做副官长。汪夫人是一个四十左右年纪朴朴实实的福太太,见人不很客气,但是个诚恳可亲近的人。她是从安庆回四川去,经过这里,听说时局又紧了,特地候两天再走,和我们谈谈安徽一些风俗人情,很说得来。她留我和她同榻。因为我的行李湿透了,在临睡以前,我看见桌上放着一面大镜子,拿来照照才看到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泥,得很厚厚的,活像一只刚从泥潭子里洗澡出来的猪。我自己禁不住对着镜子笑,汪夫人也笑,房里的人都笑起来。叫人舀了一盆水,生了一炉火,洗洗头洗洗脚,烘烘衣,衣才半干,人已疲倦。汪夫人要我先睡,他代我把衣烘干了,萍水相蓬,如此殷勤,真不可多得。

在黄梅休息了两天,遇到我们安徽各中学的许多学生,乱离中见见面,有说不出的欢喜和感慨,他们要我题纪念册,作了一首七律——乱离同是客天涯,回首乡关感慨途,异地驱驰空有恨,故园沦陷已无家!拄天潜岳会云合。问鼎中原暴日斜,收泣新亭消浩劫,岁寒冰雪见梅花。——写给他们。雪泥鸿爪,留证来日,三临中的余校长也率领着一大队学生到武汉去请求教育部设法安置。他约我加入他们的团体,我们随行的团员已经加入了。个人孑然一身,是很容易安置的,况又没有通知杨鲜诸公,于理不合,更对不起孝先叔一番爱护的盛意,所以辞谢了余校长的邀约。

黄梅的市面不繁华,生活程度却很高,比安庆要高两倍,饮食风味很像安庆,妇女都佩带银的大镯子和大耳环。男孩子也穿耳带环挂银锁,十五六岁的都如此,据说是这样才容易养,才没有灾难。此地迷信风气很重,由此可见。城外有五祖山,相传是禅宗五祖得道的地方,香火还盛,山上风景也还不错,我因为没有工夫,不曾去游览,很觉得怅怅的。

二十一日早餐后,又踏上迢迢的征途。此行有汪夫人同阵,她惯于旅行,见闻又广,一路上指指点点,说说笑笑,颇不寂寞。晚宿孔垅。次日早上,一轮红太阳慢腾腾从东方探出头来,久违了,大家很欢迎她。但是走着走着,觉得她对人太热烈了,有点受不住。走得三四里就要歇下来坐一会。汗腻腻的像油,皮肤先是由白的转红,后来变成赤。摸着火辣辣的痛。脚底下的泥水被太阳蒸晒得热气逼人,比在大雨里还难受些。大家慢慢挨到下午四点钟才到武穴。三临中的师生找公共场所住。我和汪夫人寓滨江旅馆。这旅馆房屋高,布置得很精致,仿佛镇江的大观楼。有女客浴室,不另收费,九天束终于洗了一个澡,觉得清快异常。菜味也很精美,晚饭后就睡觉。多日的劳苦忧愁到此终得到充分的安息。

上午兵站分监曾文先生来访,劝我早到武汉去,因敌人已向黄梅挺进,我和吴、汪、郑诸君商量,决定第二天动身,孙、王二君留武穴,接受新补充队,他们因我初到武汉,人地生疏,特地写了两封介绍信给驻武汉的陈、王两个副官,同胞厚意是极可感铭的。

二江汉萍踪

晨八时开船,船小人多,空气极坏,头昏昏的懒得动弹。靠着行李听汪夫人和同船的女客们闲谈。午饭也只吃了一小碗。船上没有女厕所、男厕所,门外又睡满了人,甲板上到处都有人在方便。这种现象大概是我们文明古国特有的吧!

江上的风很大,夜里简直像深秋的气候,我贪睡着了凉,早饭都没有吃,两条腿不走路反肿得木木的,人真是不能闲。上午十时船驶近汉口。还望见江上有许多挤满了人的小汽船来回两岸,听同船的人说那是渡船,来往武昌和汉口,每次要一角钱。船距岸更近了,景色更清新,看到那许多宏大的建筑物,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滨江市街,和江上如树林一般的船桅杆疑或是到了南京的下面。

船靠了岸,却没有旅客们下去,原来是候江汉关来检查的。大家都在甲板上徘徊着。十一时半才下船,用法币一枚雇了一辆马车同汪夫人一班人到日租界(抗战军兴已收回来)九十六号杨寓。先于我们去的已有十几个女子,汪夫人说是杨惠公部下的眷属,都是从安庆出来预备回四川去。由汪介绍了,彼此打招呼。我看他们正打麻将,便回到安放行李的房间里。这间屋子和他们是隔壁,一夜的牌声,扰得我不能安睡。

汉口的物价比武穴廉,小集团的伙食,公吃公摊,每人只合一元一天,还有两晕两素,是吴处长的勤务员办,味道很可口。休息一天,第三日早饭后和同阵来的一班人都过江到办事处。处长李定宇因公事到军委会去了,候了好没有回来,我提议到久已闻名,心里向往的黄鹤楼去,他们都赞成。楼建在蛇山的顶上,登楼远望,波光山色、风帆片片、欧鸟翩翩。那一片既清悠又壮阔的景色真画也画不出。北望汉口,人烟密集,汉阳在西,工厂烟囱高高低低的排列散布着,和武昌遥遥相对,三镇成鼎足的形势,历来是军事要地。中华民国的创立是起义于此地。首义公园就在楼的左下方,将来敌人如果再西向侵袭,我军必将此地作为消耗敌人主力的区域。民国初年的时候,陆军预备学堂设在此处。我已故丈夫西子腾是由此升保定军官学校的。现在国势阽危,胡马纵横,不能起九原的英霸来歼灭夷虏,孤身流亡到此,真不禁感触纷呈。哪还有心浏览,催同阵的人下楼渡江回到寓所,心头还是悒悒的。

第二天上午汪夫人要到法租界去看朋友,吴处长到兵站勤务部去有事,我也带了孙、王二君的介绍信去访晤陈、王两副官。三个人慢慢的在街上走着,看着,忽然警报来了,街上的人飞起跑,都向同一的方向跑,我很希奇问:“为什么不向江边空处疏散,却反往繁华的市街跑”。汪、吴二君说:“那前面热闹的街便是法租界,敌机临空,法租界升起法国的国旗就可保安全,所以每有警报,法租界的人是塞得满满的”。我催他们到租界朋友家里去,他要我一道。我说:“跑不及,不愿去”。结果汪也没有去,就在一家钟表店里停一停。我拿十元钱买了一只挂表。警报解除了,街上又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人又恢复了从容自得的大国民的风度。男士穿西装革履的仍旧是很多,着制服的只有少数,穿工人服的男女也不少,在街上兴匆匆的款款的走着,怪神气的,他们大概是爱国忧时的志士,感觉到国家工业不兴,利权外溢的危险,特意来提倡穿工服的。还有些女子穿着一件没有袖子的薄纱花衫,光着脚穿一双空花的皮鞋,脚趾红红的,我是近视眼,以为是碰破了皮,替她们慨叹着,为什么要穿空花鞋。汪夫人拉拉我叫我不要作声,他说:“那是擦蔻丹的,是一种时髦的装饰,你难道在南京上海都没有见过么?”我摇摇头说:“我是乡下人,不曾见过这些世面,今天却长了不少见识,这是要感谢你这个特等向导的。”我们说说笑笑,忽然前面的人挤得走不通,原来是电影院早场刚散,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如此的热闹。我站在路旁,简直看呆了。总之,这里无一处不呈现着升平景象。汪约我下午看电影,我回说没有看过,不知道怎么看法。他笑我是“阿木林”。我认不得邮政局,又要汪陪我一道去。问安徽可通邮,得不到确实的答复,心头沉沉的,呼吸都不舒。记挂着老母,也就没有心情再东逛西逛。在饭馆子里吃了午饭,汪到法租界去,我过江到办事处晤李处长。工作他配好了,我仍是掌公函和电报稿子,

从此每天上午来,下午三点钟以后便下办公室,回来可以看看书。同寓的太太们几次邀我打麻将,都回说不会,所以她们也不好意思再来纠缠。但她们仍是曰:夜夜的拼命打,大约是不忍她们的将军在外独尝作战的苦味而来分一分吧。偏有不能体贴人情的邻居们,先是下警告,第二天居然毫不客气在人家战争吃紧的时候把电灯熄灭了。我真有些傻,次日见了他们邻居怪难为情的,打麻将的却满不在乎。

鲜参谋长因公到武汉来,李处长和二十九军驻汉办事处处长郭松年宴请鲜公,席设在中山公园。吴处长、汪夫人和我都在被邀之列,席散后,才游览公园。公园的范围很大,有教育馆分设的民众阅览部,有动物园,有古物陈列所,有人工开浚的河渠。假山罗列,渠水清而且深,许多小艇在水面上荡漾着,灯光树影,倒映在水里,极有趣味。汪同我也雇了一艘小艇,自己划着。我先不敢尝试,后来也能划过田田的荷叶丛,绕着星罗棋布的岛屿,穿过七孔桥,荡到岸边,船上岸上的人大半都是青年男女,手挽手,肩并着肩。密密的谈着,软软的笑声,时时从耳边掠过。汪笑着说:“走吧!这俊美的场所,是青年人的乐园,你我是老衲,应该在空山古庵里烧烧香,拜拜佛,求求太平。不要在这儿让山水笑人不知趣啊!走罢!……”本来汪夫人是个很知趣的人,自从她的良人娶了姨太太,便把家政移交了,自己独居,已将近十年,每逢春秋佳日,总喜欢出外游历。这次到安庆名义上探望良人和姨太太,实是来逛九华山的。但是无情的烽火燃遍了江南,使她是非常的怅。虽登天柱峰,朝三祖山,终不能弥补她未到九华山的缺憾。

动物园里最有趣的是两个不满二尺长的矮人,他身体虽矮,头确和平常人一般大,说话也非常流利,问他的年纪,说是三十八岁,又问他同那女士是什么关系,他很狡猾的望着我们笑,不说什么。叫他玩蛇戏,他要先买票。我们故意拿些大票子要他找,有的又拿票子同他换,想试试他的智力,结果他十多个人的账得清清楚楚。钱找清了,才把那放在场中间的多孔的柜子开开,顺手将茶杯粗的五色斑斓的大蟒蛇向上抽,边抽边往颈子上盘绕,仿佛是在玩着一条大花绒绳子,大约有一丈多长,抽完了,蛇懒洋洋的昂一昂头,身子弓一弓,用舌头慢慢的舔舔矮人的腮,又闻闻额头,好像小孩子吻他母亲那样的亲密。还有两只大黑熊熊本来是蠢蠢然睡在那里,一听到矮人打拍子,马上站起来,牵着挽着,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按着节拍跳交际舞。可惜太笨重,舞的姿势不美妙,又没有跳舞的鞋子,不漂亮,但是他到底是蠢蠢的熊,那能赶得上敏慧文明的人类,能如此,也就很可人意的了。我在人们批评的时候,这样本着我们至圣先师的恕道,替黑熊辩护着。逛园回寓已经是灯火满街黄昏的时候。

友人李璋如、程勉旃两先生,全家西来,在街上遇到都惊喜出意外,他们劝我脱去戎装,返我初服,同阵入川就馆,我真感激涕零,但素性不愿累人,况在流难中,只好辜负了朋友的厚意。

在武汉住了半个月,总部来电调到重庆办事处,恰巧芜通差船要向宜昌开,就决定西上。当晚打电话到武昌南湖政治训练班的伍团长重严过江,托他抽空常到安徽会馆去探听老母的消息,阿立如果来汉就请他设法送到四川去。伍君会尽同事和宾东之谊——伍君曾赁居我的房屋,那时他是在安庆杨军中任团长——慨然答应了,我心才安。第二天是吴、李二君替我饯行。汪夫人和经理处长张树猷夫妇也在座。天气是异常的热,电扇转个不息,人的汗也流个不止,大家衣冠整齐的坐着,在我个人是习惯成自然,不算一回事,他们却是够受,所以我不等终席就告辞,让他们好自由畅饮。傍晚的时候,坐上了“芜通”轮船,在暮色苍茫里回望流亡中认识的朋友——汪夫人在岸上扬着白巾,真大有不胜依依之感!

三楚江杂感,

“芜通”船上装载的全是本军的人和物,船小载重,吃水太深,最下层的船舱里装的是煤炭,水漫进去,黑波翻翻,大众嚷着危险,尹副官叫人把载减轻,船才升起来。

开船以后,江上清风徐来,暑气渐减,靠着栏杆,回望小住半月的武汉,已幕色迷茫,不辨人物,见到的只是一些模糊的船和电灯,渐渐的消失在烟水里。

吃饭是下楼,上下两处,我在楼上,同桌的除曾在汉口同寓的几个摩登太太外,还有一个是一三三师军械处处长刘某的夫人。她是南京人,在南京女师毕业的,态度娴雅,服装朴素,谈吐很有见地。我们认识了便常常在一起。南京是我旧游之地,风土人情,谈起来更投机。便是一想到当前的形势,两个人不约而同悠悠的嘘了一口气,都没有话可说了!噫!我可爱的九代名都的南京,您不要怨恨,不要消极!暂时忍耐点羞辱吧!全国的同胞们决定要替你报仇雪耻,不久的将来,我们又同聚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下欢欣鼓舞,庆祝我们的中华民族胜利。可爱的南京,你暂时忍耐着,等待着同胞们为你复仇吧!

开船的第三天,是农历的六月初十日,晚八时,船过石首。月色很好,许多人都在甲板上看月,江面曲曲折折,银光闪闪,觉得无限壮丽,无限清奇,这时没有人说话,似乎是被大自然的美吸住了,只听到波涛和轮机在绵绵的密语着,益发觉得江空夜静,月皎星稀,凉意沁沁,精神清畅,直玩到夜将半,才入舱就寝。朦胧中,听人声嘈杂,吃了一惊,睡意全消,出仓一问,才晓得是船搁浅了。北岸上又有断续的枪声,怕有匪人行劫,所以尹副官召集全船的士兵,荷枪实弹,防备不测。官佐们也都将武器准备好了。我虽然行李萧然,不怕什么,但也把我平时认为很趣味的小手枪拿出来,检查一遍,擦了一擦,放在腰边壮一壮胆,嘿嘿人。那些太太们忙着开箱子,一会儿又忙着找针线,不知道他们忙些什么。这时大领江的一声不响,运用他全副的精神在开机器。船夫们听二领江的指挥,一会集中到船头,一会又一起到船尾。忽而左,忽而右,大约是想用人力和机械配合起来,使船的重量失了平衡,而从其中取得挪动的机会。但是从天没亮忙起,直忙到下午,船丝毫也没有移动,还是稳如泰山,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原先还指望旁的船经过时拖出险,后来看看旁的船都靠南岸,喊又喊不应,派了几人会泅水的船夫泅上岸去唤了几艘帆船来卸载,人也都下去。我怕晕,仍在轮船上,看船夫们忙了许久。推的推,挽的挽,开的开,好容易费尽了心思,费尽了气力,才把船推动,慢慢的向前进。大家一声喊:好了。我也心头一松,呼吸都舒畅了,船开过了浅滩,人都回到船上。大领江的拭一拭头上的汗,嘘了一口气,很得意的对大家说:“谁晓北道滩多,下次再也不会吃亏了!”大家听了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叫勤务去催厨房快烧饭。

沙市在江陵县,有小汉口之称。上午九时船到沙市码头,大轮船、小帆船,密密的排在江边,搬夫们来来往往,像蚂蚁子运粮,秩序很好,不像安庆、南京、汉口码头上喧扰的情形。我本不想上岸去玩,经同船的再三相邀,也只好去一趟。下船即顾了人力车到中山公园,三里多路车价只要一角,真便宜,车装饰得很漂亮。路是柏油浇的,坐在车上很舒适。市街房屋多仿西式,高楼杰阁,气象宏伟,市面颇繁华。商人礼貌周道,不问顾客们东西买否,总是笑脸迎送,和武汉商人相同。所不同的是难得看到鹑衣百结的乞丐和袒胸露臂、着短裤头、脚上染蔻丹的文明人。

中山公园里的景物,我写不出,只觉得它清旷不及安庆的森林公园,幽也不及菱湖,所令人注意的仅仅是园门上《沙市中山公园》六个大字。园里有茶最上等茶的,只是五角一碗茶水,色香味似乎也不及安庆迎江寺的九华茶,。真奇怪,我以前也曾离乡作客,在江浙住了九年,并不觉得故乡的景物可爱,这次却大大的不同,就是一草一木都觉得它特别可爱,是什么缘故我自己也说不出。

船过荆门,雨丝风片,大有秋意。记得唐人李白有一首诗是在此地作的——“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唐代诗人的东下是为爱名山,我不是诗人,冒暑西上入蜀中,是为什么?剡中的名山,松江的鲈鱼,而今是谁在游赏?!谁在大嚼?!

全船人人所盼望的宜昌已在蒙蒙烟雨中出现了。喧嚣的市声,连绵不断的中西错杂的建筑物,参差不齐的船桅杆,各色的轮船烟囱,都一样样的现在眼前,传入耳鼓。在未到以前,本想早点上岸去舒舒兀坐船中的闷气,现在却又不想下去,送他们纷纷离船,才叫勤务先上岸找旅馆,去了很久,回来说:“找遍了城内外,没有一处不是满满的。有些旅馆门外石坡上都坐满了人。”我听得只好下船自己到本军驻宜办事处去请人设法子。后来陈参谋和欧阳副官向乐隐茶社商量隔茶棚的一角给我住,虽是窄狭嘈杂,究比无处安身的强得多,这还是社主人念和陈、欧二君有同胞之谊——社主人曾在二十军充连长,才有此优待。

在宜昌休息了一天,到民生公司去买船票,买票须先登记,然后依次上船。在我之前登记没有买到票的还有四千多人。据说每艘船只载二百名旅客,其余都装载伤兵送到后方去,照此计算,须在两个月以外才可以走,哪能久候,只好又去找人,忙了两天才买到票,提前上船。船名字叫“民俗”,是民生公司的,比江新轮略小,马力足,是专行驶川江急流的船。船上人拥挤不堪,我几乎挤不上去,拼命的挤上了,船上又没有地方坐得下,在人丛里挤得气喘头晕,汗像雨一般的滴。正在挤得没奈何的时候,忽然背后的官舱门呀的一声开开来,我马上乘势往后一退,一双脚倒踏进去。勤务也抢进门,那里面的人想再关上门,已来不及了。这时忽听勤务很惊讶的叫起来,说:“这不是刘军长和何参谋长么?”我回头一看,果然是二十九军的副军长刘辑光和参谋长何旭。在武汉见过的,他们看见是我,也很惊讶的立起来让坐。我这时当然是毫不客气的坐下来,谁知门外的人乘机会挤满了一屋子。刘何二君也没有方法驱他们出去,我坐的是长沙发,刘何二人坐在榻上,勤务们和挤进来的人都坐在房舱里的地板上。啊!我总算幸运,得到一席地可以坐,可以睡。虽然局促得很,究比在统仓里和人家塞挤要舒适百倍了。

四三峡诗情

十二时启碇离宜昌。船上的人比以前松动些了。我在舱里闷得慌,常常挤到甲板上去吸吸新鲜空气,看看江上风光。开船约莫有二小时光景,便到平善坝,考地名的由来是因川流至急,航行危险,水流到此江阔礁稀,势渐平稳,船行可免危险,所以叫平善坝。这坝便入西陵峡,江面曲曲折折,忽窄忽宽,水流渐急,越走越觉山高岸窄,急浪奔腾,船过秭归,听说秭归的香溪是汉代和番的王昭君之故乡,可惜将近黄昏,辨不清城郭,惟有怅望空江,动景怀绝代美人之感,与汉族蒙耻之痛而已!

巫峡长有一百二十五里,两岸连山,绵亘不断,峰高插天,奇形怪状。有的像圆锥子,有像初出土的笋尖,有的像刀切的石壁,又有扁形平顶如门扇的,有的像是人工用白石砌成的。总之,不是笔墨所能形容得尽。崖壁不生大树,多长怪柏,苍翠可爱,衬着古铜色的石骨,更觉得清奇,而巫山的云,确是特别,远远的望去,轻盈荡漾,变幻无穷,峨眉山和庐山的云海或还不及巫山的白云美而奇吧!沿途瀑布飞泉,不知有多少!最有趣的是黄色飞泉,在下雨的时候,树梢上的飞泉夹着泥土飞舞,仿佛是一缕缕的黄烟。船从下面经过,人靠围干站着,飘洒得满头、满身皆是。巫峡中的江身,比西陵峡中的更曲折,水势直奔下来,宏流湍急,冲成许个大旋涡,发出惊人的怒吼,像是万马奔腾,千军呐喊,全江都震动。船从下流上驶,向前看去,不多远,便有一座石壁横蔽着。走近了,忽然水势一转,又现出一条江路来。再走不多时,又有山把水隔断,船仍向上驶去,我捏着一把汗,担心船碰着石壁。忽然间船头一转,又别有天地,后来看惯了也就不着急,只是匆匆的向左边看看,又向右边看看,看到左边的风景,又错过了右边。望到前头的,又失了后面,眼睛简直忙不过来!处处是画,处处是诗,但诗人不出,画家也画不来!

入瞿塘峡,山势益峻削,江面极窄,人在船上伸手可摸到石壁,江心里礁石很多,水流更急,岛屿堆在峡内江中,现在水涨只看到一点,据说水落的时候,它有几丈高。北岸石壁边有一条羊肠细路,异常的危险,是拉上水船的纤路。传说是清代鲍超用巨金雇人开凿的,距现在已经近百年了。八阵图在江心,水太深,只隐隐约约的露了一点,和那山半的永安宫遥遥相对,凭栏遥望,悠然于怀古之思。从瞿塘峡再向西去,便入夔门了。

船挤进了仿佛窄不可通行的夔门,豁然眼界一宽,心胸也陡觉舒畅,回看山峡紧紧地把水口塞住,不知水是从何处流下去的,夔门天下险之语真不虚。六天来为贪看山水,忘记了热,忘记了饥饿和疲劳,忘记了一切。大半生梦想神游的三峡风光这次是看饱了,今生也算不虚度了。可惜我不是画家,不是诗人,真辜负了名山胜水!山灵或也笑我愚俗吧?!此行所感不足的是没有听到富有诗意的三峡猿啼,但愿天心厌乱,早灭狂寇,还我河山,两岸猿声,送我轻舟东下啊!

五万县江滨

天未亮就醒来,听窗外人声杂沓,似乎是忙着下船的光景。叶勤务出去看看,回来说是快到万县了。船上所装载的伤兵们准备上岸去,所以这样的忙,听说万县各界都要到江边来欢迎哩。这时,我们这斗大的小仓里地上睡的人们都醒了,有打哈欠的,有伸懒腰的,有问什么时候的,刘、何二君也在榻上说笑话,沉寂小舱又热闹起来。我刚醒时并不觉得怎么热,一纷扰便不同了。电扇是在沙发旁的桌子上,我因体质弱,受不了大风,候他们都睡了,把它关上的,现在又开开来,勤务从丛里递了一盆水给我,我就在沙发上洗洗脸,身上虽然感觉到汗腻得很,却无法抹一抹澡。六天来也不曾换衣,一阵阵的汗臭,自己都闻着作恶心。回想以前的生活,真有些愤然慨然。但看:舱里舱外的许多比我穿得漂亮十倍的人还在地上睡着或坐着,不是被人踩着脚,便是彼此撞着,挤着,他们比我更受屈,这样一想心境就平服了许多。从沙发上慢慢的捡空处放下脚,一步一步挤到舱外甲板上,靠着栏杆站住。一阵阵晨风送来一些沁沁凉意。东方已泛鱼肚色,迎面不远的地方有疏疏落落的灯火和黑族族的建筑物,那大概就是万县了。

五时到万县,岸上已是万头躜动,旌旗闪闪,三千多个伤兵就在哔哔剥剥的爆竹声中含着形容不出的各种情绪所构成的笑容,抬的抬,走的走,被欢迎的人们簇拥着进城去了。船上岸上看的人们也都呈现着各种不同的神态,是惋惜,是羡慕,是惊奇,恐怕他们自己也分析不出。伤兵们走了许久,那爆竹的火药气还一阵阵的向鼻孔里扑来。我爱嗅这气味,似乎和过年时候所放的不同,我忘记他是我平日认为无代价的消耗品,以为他是战场上轰炸敌人的大开花炮,我忘记了我是站在船头上。

正在神思迷惘的时候,猛听到站在前面的几个乘客说:“此次打仗,人家是海陆空三面合攻,我们是陆军单独同敌”人拼命,他不独是担负起抗战的责任,而且还要保护海军。他们真对得起国家和民族,真是中华的好男儿。那无用的海军不就在万县躲着么!“无用的海军”,这几个字像针一般刺痛了我的耳膜,刺痛了我的心。不知道是羞耻,是怨恨。海军是无用么?何以别国能耀武扬威?我们的海军可怜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谁之罪,历史是明白的!我默默的想着,又沉到历史的记忆里去了。

历史是我们的镜子,要拿来照照,前人做错了,我们不能再错,吃次苦,得一次教训,不忘记教训,便得到一些应世的经验。大时代的儿女们!快快认清时代和环境,不要辜负了自己,要担负起复兴民族的责任,创造光荣的历史,不要使后来的人又蒙羞吃苦吧!!我返复的沉思着,一天的光阴便在沉思中溜过去了。

第二天,经过鼎鼎有名的明末女英雄秦良玉将军的故里——忠县,精神不觉振奋起来。秦将军生当多难之秋,以一女子能为国家内征外攘,屡立战功,而且持身又严谨,人不敢犯,真所谓金石心肠,花月容貌,是女界中的典型人物,他比花木兰、沈云英更磊落光明,更贞固卓毅。想是四川山水灵秀之气,独钟于她一人。我遥对忠州城堞,胸中充满了景仰之忱。

六新都丰采末

“近乡情更切”这句诗描写旅客快到家乡时的一种情绪,是极惟妙惟肖的。同船的四川乘客们,昨天半夜里便纷纷扰扰忙着捆行李,准备船一靠岸,好抢先跳下去。行李检好了,只在甲板上来往不停的徘徊着,时时向远处眺望着,才望到重庆一抹山影,就嚷着“到了,到了!”拼命的抢到栏杆旁边去侯着,船似乎是故意开玩笑。人们越着急,它是走得更慢,直延到上午九时才靠码头,天也不体贴旅客们,在这时突然的降下一阵大雨,个个冒雨跳上趸船,急匆匆的跑上岸,淋得像水鸡子一般。我也在人丛中挤上了岸,许多抬滑竿的围绕着兜儿生意,真不胜其麻烦。

重庆地势很高,约三百数十公尺以上,三面流水,一面靠山,城垣高踞在金碧山巅,登一百多层石坡子,才到城口平地。城现已拆去,有公共汽车。公路既崎岖不平,汽车又破旧,走起来声音像摔破洋铁罐似的。人坐在上面颠簸得东倒西歪,有时将人簸得离座位尺来高,头撞到车顶板上“砰”的一声,眼撞花了,舌头被牙相击,舌头被击破了。坐了不上二十分时间,不知撞了多少次。后来车机器又坏了,我真不敢再享坐这汽车的福,下来加雇了人力车去找旅馆。找了半天吃了几次闭门羹,遭了十几处的拒绝,也有好几家旅馆的账房说对不起,最后还是同船的鲜君代找着了东升旅馆女浴室的一张榻,将行李放在榻上,人就在门坎上坐了一夜,因妨碍了旅馆的生意,付了二十元的房金补赏他。重庆出名的三多,真个名不虚传。这一臭虫和蚊子怜悯流亡的旅客,成群结队的来拜望我,慰问我。房子小,天又热,真感到招待不周的歉意,幸而耗子先生公事忙,没有全队出发,只派来几个代表检查行李。然而也就够我忙的了。

第二天找到第二十七集团军办事处,见了刘处长谈谈川中情形,听他说成都也还设有办事处。心想既到四川何不乘机会再西上。逛逛青城峨眉,探探三国时蜀汉的踪迹。主意打定,便对刘处长说明要到成都工作去世,借此游览名胜,他答应代我。

呈请总部,同时致电成都萧处长,他又派人代觅得成渝汽车站旁的旅馆,房金每日仅三元五角,伙食另算,每客二元,蔬菜清淡可口,较之东升旅舍有不可同日而语之概。我在这里住了三天,曾到街市游览了一遍。

四川省四大都市,重庆是居第一等地位,长江和嘉陵江会合于此,又是成渝路的终点,扈蓉航空线由此经过,交通便利,云南、贵州货物都集中在此地。繁华市面,中外素来闻名,国府迁来以后,对于市政更加注意,修道路,建筑各机关的房屋,到处看到一堆堆的石头和木材砖瓦。一丛丛的工人很沉着而迅速的在工作着。不久的将来,市面定有焕然一新的气象。此地的人虽也很讲究衣食住行,但与新生活的标准相去尚远,此或由于关山深锁的缘故。做苦力的人很多,他们的住处是庙宇或祠堂里以及公共场所的廊下,有茅草棚子存身的恐怕不到十分之一二。四川素称天府之国,何以有此种现象?想是教育未普及,地利未开发所致。以前五胡出乱,长江流域之文明,得有一日千里之进展,因人民大迁徙,大融合,遂建立了中华民族的辉煌的基石。现在政府西迁,西北的文化也一定蒸蒸日上,民族复兴的例证很多,我相信抗战必是胜利的,建国是必能成功的,文化是骎骎日上的。我这样的想着,对当前这民族复兴的根据地——毕路褴褛的新都,不觉产生了无限的希望和爱护的心情。

在新都住了几天,只看到王榛伯流亡到异地,看见故人的儿子是欣慰?是伤感?我自己也没有这细密的心思来分析它。榛伯临去,我托他将我行踪转告在渝的亲友,因我又将离渝西上,来不及走访他们。

古语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西来的水程已费尽了心力,今陆路又发生困难。前昨天买票没买着,今天又候了一整天,到傍晚还是去会站长,商量很久才买得两张,还有一个勤务要迟天走。同旅馆的旅客们露着羡慕的眼光注射在我手里的车票,有一位女旅客不知车票还不够,她托我代她去买一张,我没有能力做得到,回绝了她,但她那失望的神态老在我脑海里浮现着。“助人为快乐之本”,真是至理名言!

七渝蓉道上

晨八时,在蒙蒙细雨中开车,车上遇见川康绥靖公署杨秘书长及其夫人。在汉上匆匆一晤,仅识其人,今日邂逅重遇,也觉得高兴。杨夫人虽年近五旬,谈吐极有风趣。我们谈谈时事,看看窗外风景,颇不寂寞。车初离市郊,行驶很快,后来地势渐渐高,公路又不平,行的速度便渐渐减低,到青木关附近,山径曲曲折折,天上雾雨蒙蒙。我似乎看不见对面的东西,有时群峰只露出一点点尖影,但不一刻又消失了。汽车在云雾里风驰电掣的盘旋上去,仿佛是在云海里浮着。冲下这座山,又爬那座山,不知经过若干的山和水,青木关是在这些山当中比较更形胜些。杨君说,自民国成立以来,川中的内战几乎没有一次不把此地作战场,不知牺牲了多少好男儿!不知消耗了多少的物力和财力!他说过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虽有话想说,但也不便说什么,只有山上的松风奏着悲哀的歌曲,悼惜着壮士们捐躯太早,不能参加此次神圣的民族战争!英灵有知,一定是抱憾无穷啊!满山开着许多知名的血红色野花,被雨打得有的飞红点点,这是军人们的血汗化成的吧?川中二十所来的内战成绩,除此以外,怕也没有什么了。

晚到椑木镇,满眼都是出川的壮丁,秩序很坏,几次推开客人们的房门张望,或讨酒喝,他说他是去杀鬼子的,大家应该优待他。我看他们是不可理喻的,把房门牢牢的栓着,叫勤务就睡在门外。杨君夫妇就住在隔壁,叫我不要怕,但那些怪声怪气的就在门外边唱着,怎么睡得安。况且臭虫又多,一夜杀了八十多个,两只手都染红了。因它结队围攻,一只手是招架不住的。

第二天早上,不及洗脸,就匆匆渡河到车站。车站正预备开,查票员给我们换了票,依次登车。雨住天晴,万象清朗,从车窗中看到川汉铁路才兴工就停顿的桥柱矗立在广汉的河里,仿佛当年川人保路代表不屈不挠的风度。现在抗战军兴,正积极建设铁路,成渝段已经兴工,不久就可告成,对于国计民生有绝大的利益。由重庆到成都这一段公路也急需修筑,汽车既坏,路又不平,真苦了乘客!但我全神都集中在沿途的风景,痛苦也满不在意。这一带多是梯田,满种着甘蔗,蔗杆有小茶杯子粗,颜色有青的,有红紫色的,味道非常甜,价钱又公道,二角洋买得一根二尺多长的好甘蔗。此地人家家能制蔗糖,可惜是用土法子制造,出品不多又不十分精美。如若集中资金建设较大一些的糖厂,也是挽回利权,厚利民生之一端。希望热心社会事业的人士们能注意及此,从组织合作社着手,开设大糖厂是不难实现的。

井盐,是四川的特产,全少有四十多县产井盐,以富顺自流井一带出产最多。现有的盐井共计九千以上,每年产额约一兆多斤。火井有三千多口,用铁管引火煮盐井里的水,水份蒸发后,盐质凝结,便是最精的井盐了。自江淮地方论陷了,淮盐被敌封锁,民食都仰给于井盐和石盐,政府特设管理处于富顺,统制井盐来调节民食,并供给化学上的需用。

车过简阳站,许多小贩子拿着青篾编成有网的小篮子装着圆大而红润的林檎在窗外面兜售。看那美丽动人的物品,再俭省的人也要摸摸荷包想一想,买他一篮子,我也买了两只。记得在安庆的时候,每到林檎上市,总要买点给母亲吃,因为他老人爱吃这个。但市上有的是既小又青,没有看到这样好的。母亲尚且喜欢吃,假若看到此地的林檎,更不知是怎样的爱好呢。母亲啊!我真不孝,使您老人家遭受离难的痛苦,现在不知道流离到何处去了?思儿泪也不知滴了多少?!这可爱的林檎,我何忍独当!母亲!我真不孝,你能恕我么?

得烟楼收藏手稿;葛冰如撰稿;老屋张忠点校并上传(老屋张忠;.5.23于安庆得烟楼)

第二篇《东归记》(字)

得烟楼收藏手稿

葛冰如撰稿老屋张忠点校并上传

一、别绪

愿望到实现时,总多半已是平淡的了,在离开客居三年的成都之日,心上反找不出半点万里远乡的快感。只记挂着天府中学许多学生,记挂着许多不必记挂的问题,千头万绪,起无限人事,苍茫变幻之思,别离之感,一时担心起国家,一时担心起朋友,又担心起家庭和自己来,原也明白这都道理,但无法扭断这无味纠结的情绪。

一向最相信自己,曾认定意志足以创造生命,但这回真怪,对于自己的前途竟有点渺茫之感,心怀更为之不快。一向也最相信朋友,因为别离虽然曾毁灭许多纤细的感情,但也能酿出更伟大、更热烈的感情。譬如狂风,他可吹灭微光,却也能扇起巨大的火焰一样,但这回却不这样想,老记着人事不常,心想谁保得住什么事都天长地久?一时感受系万千,只默默的对着一大群双泪溶溶来送别的男女学生。

二、天逥小住忆城都

营养料不足的商行汽车,载着过重量的物和人,慢慢的爬出时代的成都,气咻咻的挣扎着。下午才走到离城都二十里之遥的天逥镇,脚跛了不能再走,旅客们纷纷下车,怨天怨地的各寻投宿处,我和如琢一行人走遍了大街,竟看不见一家较整洁的旅馆,没有办法,就在一家餐馆的后进住下,臭虫、虱子双方夹攻,真有点招架不住。

晨起,听车夫说上午不能开车,因轮胎坏了,我就趁此机会来看看这蜀西在历史上负有盛名的中兴地——天逥镇。大街由南到北虽也有几十家商店,但都简陋得可怜,街叉处便是蜿蜒平坦的公路。旷大的原野,相传唐玄宗避胡人安禄山之乱幸蜀,驻驾于这儿,后来肃宗任用郭子仪、李光弼,把安禄山打败了,收复了长安和洛阳,接玄宗回京,后人就称这里为天逥镇。我徘徊道上想像当年烽烛火天,胡骑陷城都,皇帝逃难,人民流徙的情状,不觉热血潮沸,但河山依旧,汉族永兴的史实清清楚楚的摆在眼前,指点瞻顾,又不禁喜动颜色,我爱这汉族的中兴地,更忘不了风光明媚,气候温和的成都。

成都古足迹最多,而最令我神往的莫过于武侯祠和草堂寺,这大概是受了文学和史学的影响吧!

武侯祠在南城外,古柏参天,气象伟大,建筑也壮观辉煌,前面是汉昭烈帝祠,帝位居中,两旁祀关张,往下望有蜀汉当年文臣武将的像,后殿祀诸葛武侯,他的儿子诸葛瞻,系诸葛尚都祀享,武侯三代尽忠王事,赢得俎豆千秋,万世瞻仰,也可算得不虚生一世了。祠的楹柱上联语很多,可惜患近视看不见高处的字,总是抱了歉怅的心情匆匆的走过,向昭烈帝的陵墓去。

高约三丈的小埠,长满了离披的蔓草,据说这里面就长眠了当年曾烈烈轰轰做过一番事业的大耳皇帝刘備,这墓的四周筑有城垛式的高墙,墓圆门终年都是锁的,只有庆祝元旦那天才开放,这是因为成都的风俗习惯,正月初一这一天,人家开了财门以后,为图另一年顺利起见,要看准吉利方向奔去,奔到精疲力倦才回家,这样,这一年定要走好运。武侯祠也是吉利地之一,这一天祠前树林下满满的搭着茶蓬,吃点心的,嗑瓜子的,说说笑笑,喊喊叫叫的,闹成一片。烧香的男男女女,中服西装,挤挤挨挨直挤到神龛面前,武侯有灵,当也不胜其麻烦。

草堂寺是当代爱国大诗人杜甫读书之处,距西域不过四里多路的光景,要经过有名的百花潭和青草宫,沿着浣花溪向前走去,萧疏的堤柳,汩汩的清泉,断续悠扬的秋蝉声,仿佛想见诗人当年曳杖行吟的高墩,但是境地已大非当年,草堂变成寺院,而今又作为培植干城人才的场所(中央军官学校本校十七期学生驻地),磬声角声融成一片。杜老一生忠忱耿耿,可惜请缨无路,现在见这些青年得遂壮志,或许也有钦羡之感。这位伟大诗人生前曾受够了困厄,死后还是遭过坎坑,他仅有的一个小小的茅龛,还破漏得不成样子,雨水淋得这位大诗人面目黧黑,狼狈不堪,而龛前还悬着“安得广夏千万间,天下寒士尽欢颜”的扁额呢!

少城公园在成都是比较大的公园,在城内的西南角,建筑也还伟大,很远就望得见的一座高塔是辛亥年四川保路同志的纪念塔。最近又为滕县之役死难的王铭章将军塑立铜像,像基才成,就被敌机炸毁,王将军生死都厄于倭寇,在迷信的成都人看来,又一定要说是命数注定了的。博物馆和民众教育馆都设在公园内,规模还不算小,颇费当初创办人的心力,可惜现在管理人似乎欠了点计划,在这敌机狂炸的时候没有疏散到安全地方,竟被炸成瓦砾堆,旁边的几棵老树迎风颤抖,好像惊魂未定,犹有余怖的样子。园内茶馆很多,但一年四季都有人满之患,因为蜀国的人士们,无论在任何紧张的环境中,总是慢条斯理的踱进茶社,磕牙谈天,从容不迫的神气曾使外来的人羡慕他们的生活幽闲安适。少城公园的花,是可与成都的女子并美的,池畔和假山前,红白纷披,互相掩映,都市之美,林泉之乐,都备于此了。

关于吃的,成都人最讲究,怕各地都赶不上,平民化的豆花饭,真当得起价廉物美的招牌。我每饭不忘的是成都的泡卤菜、清脆鲜嫩,是任何地方寻不出的好味道。北城外的麻婆豆腐也是极有名、最经济的家常菜。精美而贵族化的有不醉无归小酒家的坛子肉,静宁饭店的烤鸭和豆腐鱼。姑姑筵黄老头儿的拿手好菜,吴抄手的癞汤元都是最有名的。不过成都酒馆饭店照例是太阳落山以前就收市,凡初到成都的人,天黑了要想解决肚皮饿的问题,那真是万难,现在却也时代化了,夜市也到九点钟以后才收市。

健谈是成都人的特长,到处都可听到琅琅的声音,在摆“龙门阵”,若是他们在外交舞台上点有一席之地,一定可以舌战强邻,替国家争得不少的面子。

再会吧,我永不忘的风光如画,四季皆春的成都。

三、绵阳印象

在天逥镇逗留了两天,乘原车经广汉到古绵州,绵州是川北的一个大县,国立中学设立于此。汽车到站时已经是万家灯火荧荧,照同白昼。我们冒着微雨,走入一家酒楼晚餐,不禁想今夏病中,胡生馈送我的绵阳素火腿来,叫菜房买了两支,花了法币两枚,这才惊惜过去的十支被我粗粗嚼过了。问茶房当地的米价,他说:“每石售六百元以上,马上还要涨,因为买不到了。”晚宿旅店,臭虫扰人,由床上逃避地上,还被它们追踪而至。只好点蜡烛,坐以待旦。如琢却酣睡到天亮才醒,真羡慕她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童年——生活。

早餐后,踏着崎岖不平的石子路去参观×中学,一路上碰到三五成群杂色学生服的学生,徜徉在公路旁边和街上,态度很幽闲恬适。我初以为是有钱有闲的大学生,后来看到胸章,才晓得就是某中学的,当时我就想折回去,再想想,还是鼓足了勇气走到目的地。

学校离车站约二里多路,校舍建筑虽不十分壮观,远远看去倒还整齐,大门内松柏交荫,这寒冬时立在树下,格外觉得冷意逼人,传达室内不见传达,候了许久,才看到学生三三五五的由里面出来,告以来意,他说可能直接参观。我们穿过一条短短的甬道,便看见校务处和教员预备室,里面除了几张粗木桌凳外,还有半盒粉笔和一块小黑板,板上画着辽东半岛画,很精细,很正确,这位地理先生真不错。我们预备会会该校长或教导主任,问问大概情形,偏偏不凑巧,教导主任有病,校长昨天又到重庆去了,据闻是因经济困难,请求增加,若不能达到目的,说不定要提前放假,这是该校教员说的。当时我心里默默的想着,提早放假,在普通的公私立的学校,确是一种节省开支的好办法,但是这种救济性质的学校,那许多无家可归的青年,将放到那里去?我真有些替他们担心。教务处的后面是女生宿舍,我走进去不留心踏着梨子皮,险些滑了一跤,我自己笑,那几个在漱口的女学生也笑了。没有起来的在床上争着问笑什么,后来出现了生人,有的直往被里面躲,有的爬起来呆呆的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太冒失了,大清早起,就来参观,心上很是歉歉的。匆匆的出了女生院,随着脚向有人声音的地方走去,原来那就是饭所和男生寝室。饭所内杯盒狼藉,有的桌上还堆着蛋壳和鸡鸭骨头,谁说流亡的学生就是穷小子?我看看壁上的时钟已指到九点四十五分了,不想再看上课。约同阵的都回车站去,心里有些急,低着头只向前跑,如琢在旁连喊谨防踩着屎,我不作声的走出了校门,不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绵阳的市街有相当的繁盛,但清洁整齐方面似乎不及小小的广汉县。昨天匆匆的一瞥市容的良好,教育的发达,也远不亚于成都。或者是地小易治罢。广汉的兔子肉是川中名菜之一,往来的旅客多喜欢买了赠送亲友,可惜我归途太远,不能携带,只有望望然而去。

四、冷雨微风到帝乡

过了绵阳到武城驿,再北便到梓潼——帝乡。一路上微风冷雨,拂面侵衣。傍午达帝乡。传说文昌帝君是生长于此地的,梓潼县志上也载有文昌本名张西子,是晋朝人,曾做了两任县官,后来因为母报仇,将仇人杀掉,就隐居在离梓潼县二十五里之遥的大庙山,土人受他的感化,在他死后,便奉之为神,香火至今很盛,后人因称文昌所居之地为帝乡。我久已神向往之,今在眼前,游兴格外的浓厚起来。

午餐后,就去拜谒世人所尊崇的文昌帝君,满山青柏参天,寒意逼人,山水极富于曲折清奇之趣。山麓前,高高的树立着一座牌楼,大书帝乡二字,庙前照壁上有“壮观天地”四个大字,真个壮丽崇宏,气象非凡,大殿上高坐着五绺三须白净面孔文文雅雅的帝君。殿后有桂香殿,家庆堂,启圣祠,风洞楼,百尺楼,时雨亭,都是檐牙高啄。庙后面有一处名文昌洞,深而且黑,据说是文昌帝君当年避仇所居之地。帝乡里柏树最多,有一棵树皮都尽剥蚀,变成化石一样的了。但是枝干纵横天矫,有擎天托日的姿势。树的四面用石头砌成高墙,墙上嵌石碑一方。我们看了才晓得,这树是晋代栽种的,可算得很古的了。瞻望徘徊,许久才怏怏的离开。以前陶渊明先生抚孤松而盘桓,我不是高士,只了望古柏而徘徊。

转到大殿的侧面,听老道士说:“明朝未年,那杀人不眨眼的流贼张献忠占据了四川,当地的人几乎被杀光,但是见了文昌帝君,却毕恭毕敬的亲自做了一篇祭文去祭他,原文县‘咱老子姓张,你也姓张,咱老子和你联了宗吧’,呜呼哀哉,尚飨!后来好事的把张献忠也塑了一个像在帝君的旁边,到清乾隆年间才把他毁掉了。”这一小段取材,也由于我是站在反动立场,分不清是非,人云亦云。诬蔑丑化了人民的英雄。我们因为时间不早,来不及游览盘蛇仙踪,留待将来吧。一行人匆匆离开了名胜地回到城里中国旅行社梓潼招待所,已经是夜色笼罩了大地的时候。

五、车损萍蹝滞柳溝

由绵阳北上,地势渐行渐高,汽车越走越慢,因为用酒精代替汽油,马力不足,何况又是量小载重。登山越巅呢!所以每上坡司机是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我们是提心吊胆,气都不敢出,若上较高一点的坡,总是乘客们一齐下来,推着车子走上山岭,累得每个人满头大汗,气喘嘘嘘的。我们几次想另外搭车,但是公共汽车票买不着,军用车又不是我们这班人所敢要想的,旁的商车纵好也有限得很,还是忍耐着些吧。慢慢的走,总会到的,常常这样的自己安慰着自己。从绵阳出发走了两天离柳溝不远,忽然喳的一声,车身一震便停止前行,司机说是闸坏了,不能再开。于是乘客们都步行到柳溝镇,以为那闸司机是容易修理好的,明天就可动身,谁知等了一个星期才开车,这几天住着无聊,到乡间去看看农人的生活状况。

柳溝是是剑阁县属的村镇,距县城有六十里,四周都是剑门山脉环绕着。镇上居民不上二百人,房屋大都破陋得可怜,只有一家茶馆楼房三间,是准备招待军政界要人住的,我们虽非要人,却由同车的蔡味根参谋介绍,居然也蒙招待,真是幸运,不然还要和那些赶大车的争着住小草屋哩。

山上积满了皑皑的白雪,不晓得是几时下的,气候很冷,与成都大不相同,村人烧柏枝取暖,香气很有点像檀香。家家屋角落里都满堆着红苔,那是他们主要的食粮。男女老少穿了破旧的衣服,端了热气腾腾的红苔稀饭,坐在火坑旁边吃着,肥猪和小鸡在身旁转来转去,他们吃着谈着,那一种怡然自足的神气,有名画家也难画得出。一连去了七八家大致相同,问问他们生活情形,他们说:“现在虽苦,比往年要好多了,年纪青的人抽去当兵打鬼子,衙门里也还有点钱给我们,小娃儿念书也不用花钱,今年又准出壮丁人家少缴点粮税,不像以前,人是被拉了去,田里种出来的一点粮食也被那些什么师长给搜括走,今天张来括,明天赵来括,捐税出一次又一次,我们的官租已缴到民国七十年了,一些人被逼不过,年轻的多跟“棒老二”走,年老些的就逃到旁的地方去讨饭,谁愿意不要家,这是官逼的。”老农人们说着,眼眶子红了,可见军阀的贪残。老农回想当年犹有余痛,我们中国弄得这样的穷,这样的弱,是谁的罪?这直接责任人,怕是一般拥兵自重、残民自肥的军阀所不能推辞的吧。

这里风景很好,競秀争奇的峰峦,淙淙的流水,变化无定的云容,画也画不出,山田的麦苗,青得可爱,简直看不出是抗战三年,壮丁抽了几十次的大后方。我从此更深信我们抗战必胜,建国是必定成功的。

六、负笈、扶节出剑门

在柳溝接连住了八日,行不得时,觉得闷人,一旦早畅行,却又不忍马上离去,这古朴清奇的柳沟,处处引人回头。望着青山,望着曾住过的小楼,心中有说不出的依恋,幸而剑阁在途,这才减少了将别恨离愁。巴巴的望剑山早点展现在我的眼前。

记得幼年的时候,父亲教我读诗,每读到白居易诗“云栈萦纡登剑阁”和陆游翁“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就不禁悠然神往,羡煞那两位大诗人的眼福。后来研究史地科,更想去看看三峡之险,剑阁之雄。可是教书匠穷措大,哪有闲有钱去游山玩水!前阵倭寇进逼,省失了,家破了,流亡流到四川,饱看了些奇山异水,偿一偿平生的素愿,你说是不是幸中的幸事。

三峡的风景地势,郦道元的《水经注》上写得最好,给我的印象很深,前年船过三峡的时候,看山水连饭都少吃,靠着栏杆呆望,只见石壁千寻,重重叠叠,孤松古柏生在悬崖绝壁之上,形状古怪清奇,江面窄极,仅可容两小船挤挤挨过。我时常当心他碰着峭壁,江水流得很急,奔腾澎湃,耳朵都几乎被他震聋。礁石最多处,怒涛冲激,左转右旋,船只过此,都有戒心,因为险多潭深,开驶不慎,船就要被旋水转沉。三峡之间江流曲折,山势迴互,景致奇极,真是山横江中疑无路,峰转涛平别有天,一派雄奇险肃的气象。不是诗人所能描写得出,也不是画家所能画成的。我当时虽是高兴极了,但因为没有看到剑阁还是感到不满。现在取北道东归,经过二十年来神游的名胜地,精神更是振奋,在未达到目的地之前,就时时的问司机还有多少里路,盼望得切,格外觉得路太长,车太慢。在剑阁县早餐,我因急于要看到剑门关,连饭都吃不下,催着司机快开车,远望七十二个山峰——青螺如髻,隐隐约约的在云里高耸着,真有不可以用文字言语来形容它的妙处,游兴因之更特别浓厚起来。

我因贪看山色,离开几里路之遥,就下车背了包裹,拿了手杖,向关前走去。迎面吹来砭人肌骨的大北风,吹得清鼻涕滴滴不断。远看一阵阵似雨影非雨影,似烟非烟的云气,缭绕着两山夹谷口,那就是号称天下雄的剑门关。关上有“蜀门镇固”、“天堑雄图”等等石刻,山势绵亘,高耸入云,与巫峡不同。巫峡的奇处在纵而长,剑门的奇处却在横而长,构成川省两大奇境。关的右首下临深涧,幽邃不敢逼视,出关缓步拄杖循斜坡而下,坡度峻险,甘肃油矿汽车由山下上驶,一不小心车仰翻滚在坡下,死乘客七人。我们的司机生以前车为戒,慢慢的开过险境,大家才上车走。向低处,再回望剑门,峭壁平分,排天而起,活像铁铸的城垣,直插云端,高不可攀。山下千丈悬崖,陡险万状,怒涛喷雪,响涧轰雷,景物的雄伟奇险,真令人舌翘惊心,叹为观止了。我不禁自夸眼福不浅,可惜我不是诗人,做不出负笈扶节出剑门的好诗来。真负了名山,负了此行。

七、广元一瞥

四面青山隐隐,如球一般的冷月悄悄的挂在天上,照着一条曲曲折折,白水涟漪的嘉陵江,乃的桨声从对岸传来,不多时船已到南岸,岸上的汽车睁开两只亮晶晶的大眼,吼了一声,慢慢的起身爬上了渡船,一只、二只、三只,人坐车,车坐船。中流客与,别有趣味。渡过河便是广元县境。岸上设有检查处。天亮了,司机的照例拿了商车通行证并法十元去检验,大约触侮了那铁面无私的检查处长,喝令处丁把司机扣留起来,马上雷厉风行的来检查车上的货物。我们的行李当然不能例外,这还是离成都以来的第一次呢。找箱子里面有几十张天府中学学生欢送我返皖团体照片,他看了又看,后来承他的好意,叫我藏到箱子底下去。他的理由是因安徽是沦陷区,不宜于回去,我对他说我们安徽省政府设在立煌,收复了的地方很多,敌人所占的只有沿江的几县,并不是整个安徽都陷了的。他不相信,我也不愿再和他分辨,只点点头把相片子收了。他又看到我编的历史纲要,要了一本去,真想不到公务繁忙的人,居然能抽工夫看书,不能不令人敬佩。我被他查过,然后请他释放司机免得误了我们行程。他慨然的允许了。临开车时,他叫司机下次入川,代买一件皮大衣来,司机连声答应“记得,记得”。进广元时,太阳已当顶,村鸡在报午了。

广元是川北最远的一县,当川陕交通的要冲,南北两大街商业发达,日常食品应有尽有,房屋建筑仅亚于成都,只是街道高低不平,骡马粪和臭水遍地都是。十足表现着川北人体质强,不用得讲卫生的骄傲心理,医院很多,几乎要与旅馆同样的发达。这又是什么原因?我游遍了城内外没有看到一所学校,也没有看到一个学生,只有几个妖冶的少妇在街头面担子上吃面,其余熙熙攘攘的大半是风尘仆仆的旅客和商人。回到同康旅社,迎面碰到两个烫发穿着高跟鞋的时髦女子。我暗暗惊讶,在这个地居然还看到这样的人,怕是旅客罢。晚上胡琴的声音起自楼下,轻靡的歌声和男女嬉笑的声音,杂然搅成一片。如琢告诉我说,拉胡琴的就是在门口看见那个摩登女郎,我这才恍然了,他们直闹到半夜,以前概叹商女不知亡国恨,现在忧心邦国之难的,又能有几人呢!

八、汉中

由广元经宁羌,过褒城,一路上高峰插天,怪石林立,涧深泉急,震耳惊心,闻土人说,原来是古秦蜀两国的栈道,今已改筑成公路,尚且如此奇险,当年栈道之艰险,更可想见,无怪诗人要歌行路难之曲。离宁羌的第三日下午,久已闻名渴慕的汉中便出现在眼前。

汉中是一片广大的土质肥沃的原野,虽有点土阜,但坡度很低,在看惯了悬崖绝壁,崇山峻岭的人感到太单调、太平凡了。汽车开到站里,站警便把站栅门开起,检查员开始检查,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慎重的样子,一车车检查。一件件行李打开。太阳下山了,站上电灯燃起来,栅门外的搬夫在那儿探头张脑的,旅客们都静静的望望行李,又望望检查员,好容易检完了,栅门开放,旅客们纷纷挤出来,搬夫们抢着搬行李,闹成一片。我们寓车站旁五洲大旅社,得到程勉旃、程逸岐两位先生留的信,晓得他们决定在宝鸡相候,如琢高兴了,我们也都心安,刚把行李放好,脸不揩,茶不喝,就向城里跑。城墙也还不算矮,只是颓残得很,进北一条街直向南去,市面不及开元繁盛,沿街住户多喜欢靠着门框和对门的人谈天,妇女脸上多半都重重涂上一层红粉——本来胭脂山是在我中华民族的手里,怎能禁他们搽胭脂呢?以前是南朝金粉北地胭脂,现在国内人民大迁徙,大融合,风俗习惯一定要很大的变迁。我们因为要解决饥饿的问题,在街上东张西望,寻觅食店,走了许多里路,才看见一个面馆子,五个人吃了六碗面,一盘粉蒸肉,花了法币五元二角。暗讶这里的食价,何以比成都还昂贵,回到旅社问茶役,知道吃了亏,忍不住好笑,笑走遍了长江到黄河流域还做了一回“猪头三”。

早餐后,去瞻仰草泽英雄刘邦的拜将台,台在南城外,荒台一座,景象萧条,台上古迹毫无,却供着时人联额,不伦不类。我深悔此游,将我理想中美的汉中失掉了,归途想去看看刘生辅德和蒲生徵祥,及至问问土人,据说军校离城还有二十多里之遥,因买回程车票的时间已到,只好打消去军校念头,匆匆走向长途车站。

汉中公路局办事比较其他各处周密,车辆虽不够支配而管理得法,凡买票的一律先登记。后照登记的次序售票,绝无徇情舞弊的事情,公路的建筑也较四川公路管理得好,这或者是受地势和财力的影响吧。到站等了好久钟才打两下,开始排队登记,先军人后普通乘客,每车二十七人为限,票买了,高高兴兴的等待着次日八点钟上车,因为旅行了二十天,才遇到这样爽快的事。

九、张良祠

晨八时登车三十分钟后开,驶行的速度不及商车——因为酒精本不及汽油,木炭当煤更不及酒精,只蠕蠕的在公路上爬行,乘客性急的急得乱嚷,有的竟呼-呼的打起瞌睡来,我被太阳晒得头昏昏的痛,靠着车头懒洋洋的看着一批一批面目黝黑灰尘满身的骡马夫赶着牲口从汽车边挤过去,这样的设法排遣着,直到下午四时才到达留住的庙台。乘客抢着下车找旅社。我们由司机介绍寓车方旅社,社主人姓刘,合肥人,招待很殷情。大概是因为同乡的关系吧。承他告诉我们,这里是汉初三杰张良的封地,山上有张良祠,香火很盛,风景也很好。我听了游兴又发,来不及进餐,就去游览。

祠在留县城东二十五里之遥的山上,建筑壮观宏伟,金碧交辉,进山门迎面一桥,上题“进履桥”三个大字,据说是当年张良替黄石公拾鞋子的地方,过桥折而向东,殿宇里钟声噌吰,香烟氤氲,气象严肃。走到这里不觉肃然起敬。大殿上烧香的男女,虔诚礼貌在他们是祈福消灾,在我以为凡祀神是假借,而崇功报德,提倡忠义,振奋人心,是建立祠庙的本意。

游过了正殿和偏祠,正要回旅社,忽然看见几个同车的武装同志从左廊小角门里出来,初以为那是厕所,接着小门里又出来了两位中年的女子,我晓得猜错了,好奇心又起。邀了如琢一路去,刚踏进小门,眼前别有天地,白石铺成的一条曲曲折折的路,松杠竹覆荫,翠滴碧沉,一只鸡栖息在树枝上,斜着眼睛看着来往的游人,露出悠然自得的神气。淙淙的流泉,传于耳接于目,洗我胸中俗尘万斤。依山筑亭,绿竹碧柏围绕,远望隐隐约约。拾级登亭,亭内石桌石凳,光滑可爱,倚着石栏,长啸笛声,一时山鸣谷应,有一阵阵的回声从竹林内传送过来。天晚了,不能久留。下山从涧边走过,发现水面浮有冰块,带回旅社,供在桌上来安慰我这三年来渴念的情怀。

十、越秦岭到宝鸡

汽车离开了留县,眼睛所看到的是黄土灰石的大山,数十里无人烟,宽阔的公路,黄中带赤的丘陵地,在这寒冬的时候,除了自生自长不怕霜雪的荆棘乱草外,看不见农作物,也看不到苍翠蓊郁的树木,枯燥单调的感觉,牢牢的盘据在心头。向北又走了几里,树木渐少,路途也有几个小孩子和农妇挑野菜。他们住的是山洞,还保持着上古穴居遗风。车马走过屋上,我真有点替他们担心,“车马都从屋上过”的实况,居然让我看到了。不一刻过秦岭,岭北山势陡峻,车上驶虽难,但距离短,需时也短,下岭公路曲折,左转右旋,磨时很久,全岭公路长十七公里,四十九弯,在陕西境内秦岭二脉也不算低,若与蜀中的山相较,雄奇险峻不及,宏大有余。秦岭譬如沉厚健实的老翁,蜀山好像磊落的奇特的壮士。有的又像倩妆的好女子,美妙无比。“蜀中山水甲全国”怕也不是过分的夸张。

过了秦岭,公路平直,车行稍快,到宝鸡才下午三点钟。在车上望着那湾湾的渭水绕着宝鸡城,川渠交错,阡陌相连,这就是渭南的平原。北面峰峦错列起伏,绵亘西向,气势伟大。大约那就是陇山山脉。城垣附近的半山上,疏疏落落建筑了许多房屋,式样是参合中西,仿佛又到了重庆。车开进了市内,来往的人多,挤得不能通行,车喇叭几乎要叫破,好容易慢慢的开到车站。在站门口看到程勉旃先生留条,下了车,就叫人将行李搬到世界大旅社。程夫人相见,分行了二十二天,见面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午餐后,程夫人陪我游览城内外,城内公路窄狭污秽,生意萧条,表现衰老的气象。城外市街纯粹时代化,商业繁盛,不独陕南各县,就是川省文化中心的成都,怕也比不上。将来宝成铁路造成,交通更加便利,商业当更发达。此地多黄土丘陵,登高远望,渭河滨的风景很像江南,几棵衰柳,数点寒鸦,三五间茅屋,构成绝妙的天然图画。我几乎忘却身在异乡了。

十一、风驰电掣到华阴

归心似箭,无意再留连山水,昨日下午购得火车票,高兴得睡都睡不熟,起身的时候,星月皎洁明河在天,踏着月色,走到车站,见许多人都往车上跑。我也摸索着爬上车厢,同乡们也陆续赶来。车内更黑暗,我们在暗中摸得坐位坐了。经了很许久天才开亮。开车时已将近七点钟,经西安时正午,本想下车去访访秦宫汉阙古迹,看看碑林,但车不久停,只有倚着车窗遥望古都,悠然神往而已。

车行很快,经潼过赤水都没停车,一直驰到华阴,天色已近黄昏。我们在车站觅得宿舍,室小难容三人,当晚因行李车未到,租卧铺具备用。褥既脏,虫又多,终夜未能安眠。

候行李暂留一天,早餐后到华阴县,县城狭小而败陋,没有什么生意。听说这里商业区是连着华嶽庙,如是又跑到那离城三里之遥的目的地去,果然市容整奇,市民济济,成为中心市场和商业区,华嶽庙内香火原来很盛,在太平时,每年三月是礼佛日期,香客极多,农夫们做抬轿生意,每人可赚百十元的现款。现在庙内住了伤兵,禁止游览。我们只有望望而去。

据当地人说全陕西省最强悍的民风要算华阴,这大概是环境使然,由华嶽庙归来看到华阴车站是一个非常美丽宫殿式的构造,和西安车站一般,可惜是孤立在荒郊里太孤单了。

昨夜飞了几点雪花,今晨气候极冷,在车站手脚都麻木了,又没有火烤,我和如琢如璞两姊妹赛跑,正跑得起劲的时候,勉旃先生喊看积雪的华山,照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三峰隐现在云端里,灿烂的朝霞映着天山白雪,伟大美丽,变化无穷,这样的奇景是有生以来还是初见,可惜不能在这里久留,一见之后竟叫我有说不出的依恋,这天外三峰美的吸力不可谓不大了。啊,我们幸生在这大好河山的中国,得享受大自然的厚赐!在到东原店的路上做了一首望华山的诗。

十二、金风铁雨黯潼关

昨日宿东泉店,该处距华阴二十六里,是一个小得可怜的村镇,旅馆是扎的棚子,没有门扉,只把草结的帘子遮着,没有厕所,到处都可方便,这是北方特有的习惯,外来的人难免都有点感到不便。在陇海路全部通车时,这儿恐怕是难得有人光顾的,现在潼关成为警戒线,自宝鸡来的火车只开到此为止。这小小的村镇却交了好运,所有草棚都有人满之患,谁能说凡事有定数?

我们一大早就雇了黄包车载了行李向潼关进发,离关越近心头越感到沉闷,车夫是越走越慢,出发时他们是且走且谈着,后来都默默无声,慢吞吞的向前走,渐走渐近,那著名的潼关隐隐可以看到。车夫的神态却紧张起来。我问他当地的情形,他摆摆手叫不要大声,又仔细的把车上白色的行李一齐设法掩蔽起来,意思是怕敌人隔河望见发生危险。那种惧怯的神情,令我热血渐渐的加速度的在流动着,感到莫大的耻辱,抬头看看天空,看看蜿蜒的阴山,又看看城关,这不是我们自己的土地吗?能让那野兽横行吗?我心头发着剧烈的沉痛。我用眼睛望望我们同阵的人,我清楚的看见他们闭着嘴咬着牙,苦着脸,拖了沉重的脚步,一声不响的跟着车子走。唉,国难时期人民!

大北风不住的怒吼着,太阳仿佛是一面失了光的圆镜子挂在天上,黄沙被风吹得在空中飞舞,迷得人眼睛几乎都张不开,车子载着一颗沉重愤怒的心到了潼关的西口,仰着城墙却不能不对他赞叹。据说这城是宋朝所建,依山势高下,周围有十一里七十二步,高一丈八尺,形势很雄伟,建筑也很宏壮。

现在却破敝了,车夫将车拉到这里就停下,叫他拉进城去,无论如何不肯,他说“那太危险,咱不能要钱不要命吧!”。我们没有办法,只有另央人,挑了行李,小件头就自己拿了,走进城只见东一堆瓦砾,西一堆焦烂的椽子和桁条,没有被炸光的房屋都是东倒西歪,街上看不见一个上中等阶级的市民,只有很少数的烧茶水灶做大饼,摆小摊子的人在点缀着市面,有许多瘦骨棱峋的狗在街上乱跑,瞪着要吃人的眼睛,凄凉惨淡的景象,真不忍看。我们在一家茶铺前坐下。问店过关的手续,据说普通的往来客商,要候下午六时开关,才得通过。若有护照,随时都可以的,不过要悄悄的过去,免得被敌人发觉。于是由程勉旃先生和军警负责人交涉,结果当然很圆满。一行人吃了几块大饼就向东关走去。

东大街是一条很长的街,并且向东逐步高起,直到那豫陕咽喉——关口。这条街是靠近水运码头。听说原来货物堆栈很多,商业很发达,现在却变成了焦土颓垣,只有站在电杆上看到此地兴衰的老鸦在凄哑哑的叹息。过了关门,黄河的景象便展开在眼前。河水混浊,黄涛滚滚,遥望对岸,十分清楚,那边就是敌人的驻所了。想当年,汉朝鼎盛时,胡人不敢南下牧马,而今却是如此凄凉景象。回看潼关,南面山,北面河,中间的咽喉,一夫当关,万人莫逞的关口,不愧为自然环境中的天险!

关门上有“第一关”三个大字,笔势苍劲,不知是谁氏的大笔?关内属陕,关外属河南,风陵渡就在关的左侧,敌人的营垒登关就可望到。正在观赏赞叹,忽然有人压低嗓门严肃的告诫叫我要走交通壕。我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却是一个武装同志,他站在山洞口,指挥行人,难怪走了半天,看不见军警,原来他们是掩蔽起来了!惭愧我没有军事常识,白担了一会心,空着了一会急。

交通壕的深度和宽度是相当的,不过来往的人马车太多了,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你挤他也挤,谁不愿早点离关这危险的地带。灰尘扬起了,眼睛睁不开,闭着挤,灰呛了,抿着嘴挤!挤,挤,挤!大家挤成一团。忽然砰砰的声音,连续的来自隔河,胆大的更加拼命的向前挤,小胆没有听过敌人枪炮声音,脸色都变成苍白或焦黄,有些人很沉着的沿着壕壁往前走,甲碰着乙,丙碰着甲,都一声不响,只瞪着红红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狠狠的望一望,又没命的挤,没命的躜。洞口虽站着武装同志,却也无法干涉。挤——挤——挤!终于挤出交通壕。车夫向地面上吐出一口灰灰的浓痰,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嘴里咕噜着,用手抹着头上的汗。我们靠着路旁的树喘气,过了好半天,大家不约而同的说出一声好危险,休息了一会,又动身向阌底镇走去。

十三、灯灭声沉向络阳

走到阌底镇,恰巧东行的火车正在售票,我们将各项手续办好,车已在蠕动。车厢里人却塞满了,一直塞到门口。只好爬窗子进去。没有坐位,幸而遇到一位文明人,他把行李卷起给我坐下了,以代替让坐的礼节,不然我也得和那些鸽立一夜连转动都不能自由的乘客们赛一赛站的本领呢。车上人已超过定额数倍,乱哄哄的好久才稍稍平定些。查票员进来了,大家又骚动起来。质问他为什么不订座售票,闹得查票员票也没有查,狼狈的逃出车厢,车里笑声几乎要震聋了耳朵。

下午六时开车,夜色蒙蒙,没有遥看到黄河沿岸的风光真是憾事!车行约一时左右,宪兵招呼乘客,不要高声,不要燃烛,因为要经过危险地带。宪兵走了不多时,全车电灯都熄了,火车加速度的行驶,经过车站都放汽笛,只见烟筒雾不断冒出大花,冲破了沉黑的大地。窗外黑森森的树影闪闪的向后飞去。夜深了,呼吸的鼻声充满了车厢。我也靠着窗子沉沉睡去。

一阵骚动的声音把我惊醒,原来是一个乘客要到厕所里去,黑暗中东挤西碰的踏了旁人的脚,所以争闹起来,结果还是挤不通。据闻那位乘客内攻的问题就在大家笑声中踞窗解决了。

汽车无声,电灯熄灭,在黑暗中走了一夜,黎明时候就到了古帝都——洛阳。这时我的心思想却回到历史的记忆里去,忘记了是在车上,同行的人催我走,这才站起来,拍拍大衣上的灰,背上行囊,扶了流亡的伴侣——黑藤手杖,又从车窗爬出去。一阵刺骨的寒风扑面吹来,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天边半钩残月,伴着几点寒星,真是一幅绝妙的晓天图。若不尝行路难之苦,那能享受此眼福!我们一行人在迷茫的曙色里走进河洛大旅社,又饥又冷,匆匆的洗了脸,就买了一些油条大饼,胡乱的吃了一顿。食后同行的人都出去了,我洗洗衣又睡了一觉。下午写了四封信,一呈费师,一上吾母,一致天府中学诸学生,一寄昆明航空军校学生辜培基。临晚赴同乡汪植如先生生日宴会,归来约定明日游览的计划。

第一游龙门山,山在城南郊外,伊阙就在这里,石壁佛像很多。魏孝文帝时所凿,号称千佛崖,塑像浑厚古朴,山水也很雄奇,表示着中华民族富强的博大的气象。其次是参观西宫,这里是军事机关所在地,距城有七八里之遥,形势广大而邃密,建筑宏大坚固,营房绵恒十余里,设备完善。据说是袁世凯所创始,吴子玉将军驻洛阳时曾经扩充的。后来逐渐改进,成为这合于时代的需要的军事建筑。白马寺也是洛阳名胜古迹之一,中国最古的佛寺要算它了。它是汉明帝时所建,是中印文化合流的泉源。我很想在洛阳多访得点古迹,可是人事代谢,陵谷变迁太大,同是汉阙、魏囿、唐苑,都化作烟雾,只有怅望山川云树,抒沦桑之感,发怀古之思。

洛阳鲤鱼很有名,叫做黄河鲤,味极鲜美,确和寻常鲤鱼不同,为贵族宴客的珍品。唐诗上洛阳女儿篇所咏的金盘脍鲤鱼,大概就是这种黄河鲤。鲤鱼经过了一千多年还是那个样子,洛阳女儿却进化了!原来祗有看着她的良人——丈夫,骑了青鬃大马,得意洋洋,现在她居然能和她的良人,青骢玉勒并辔而驰了,到底人总是不愧为万物之灵!

十四、豫皖道上

冒着寒风登上汽车,离了洛阳。傍晚到叶县,此地在汉朝时名昆阳,后汉光武帝大破王莽于此。莽亡汉兴,系于这一战,可惜天晚了,不能一看古战场,很觉怅然。次日向漯河,公路崎岖,汽车颠簸得离地一尺多高。六十里走了八小时多才到达目的地。此处是东西交通的要道,海上货物多屯于此,然后再运往内地各处,所以商业很发达,市街建筑也有相当的整齐,生活程度和洛阳相差不远,米每斗值法币九元,洋货价格也比洛阳低一点。

漯河以南,公路破坏,汽车不通,改乘架子车,由漯河到汝南,每辆车资十八元,此车在以前专用装载货物,现在也成为重要的交通工具,物若有知,想必也有时不时的感想。

离漯河不远,北风越起越大,黄沙飞舞,满天变成黄色,太阳在黄尘里像一块磨沙的镜面,光芒失掉了,风能作各式的乐调,在广大无垠的原野里不断的奏着。人处在这个空间,不但方向难辨,就是呼吸也感到困难,眼睛里、鼻孔里、嘴里,无处不填进了些沙,头上、身上也有半寸来厚。我惊讶,这不是沙漠,何以也有这现象!

气候比逼近黄河一带要温和些,大小麦都青得可爱,一望无边,明年的麦秋一定很丰。看着当前的地利,想想国家的前途,有无限的希望和高兴,忘记了旅行之苦。

在汝南休息一日,参观民众教育馆和小学,馆址才选定,一切当虽简陋,管教却很认真,课程的进展很合度,教师讲解也清晰,学生上课秩序都良好。下课轮流担任门警职务,办事很认真,态度自然天真方。它比我见到的川地宁羌中山学校要胜过几十倍。

从汝南到商城路中不能行架子车,就雇了土牛车代步,土车制法很简单,形状很像成都的鸡公车,轮子很小,安在车的前端,上包凸形木板,人所坐的板厚约有半寸,平钉在车的两柄,板长······

得烟楼收藏手稿;葛冰如撰稿;老屋张忠点校并上传(老屋张忠;.5.23于安庆得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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