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马一棵树在客家话的尾音里成长

作者:胡马

东经°16′28′′北纬30°33′23′′对应着的浅丘,是成都平原的龙脉之所在。3月30日午后,阳光朗照,我驱车辗转来到这里——龙泉驿区十陵街道大梁村,在距明蜀王陵不到两公里的明蜀新村内,终于找到了此次田野考察的目标:一棵编号为“”的名木古树。

这是一棵皂角树,诞生于公元年,今年三百六十岁,正合于周天之数。残肢断臂处,萌发出几许新芽,像一位垂垂老者,于大病初愈后舒展出平静的笑容。

为我当向导的护林员老李说,这棵树原来长在成洛大道边,因修建和改扩成洛大道,先后两次被移栽,很多枝桠都被锯掉了。

时值正午,小区另一头是一所幼稚园,孩子们正在午睡,居民们正在家中忙着准备午饭。

跟弗雷泽的《金枝》中那棵被称为“森林之王”的橡树相似,它像一枚密钥,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为我展示一幅宏大的卷轴,也像一只球面镜,以度的视角,打开一幅全息的历史景观。

公元年,农历丁酉年,即这棵树诞生的那一年,孙可望与李定国——张献忠的两位义子——遵照其遗嘱归附南明政权后发生争权,孙可望失利降清,引清军进入四川、云南和贵州。在此之前的年,张献忠在西充凤凰坡太阳溪与清军遭遇,中箭而死。孙李之争,使本就苟延残喘的南明小朝廷进一步向着宿命的深渊下坠,再无翻转的可能。及至永历帝南奔缅甸被执,遭吴三桂用弓弦勒死在昆明篦子坡金蝉寺。天不佑明,终成绝唱,成为反清志士几百年来槌心泣血之痛。

年7月,我去昆明陆军讲武堂和云南大学时,曾特意前往凭吊。蔡锷将军以“三迤士民”名义所立的“明永历帝殉国处”石碑,在云贵高原强烈的日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沉重而苍凉。

南明永历帝殉国处石碑

张献忠在成都建立“大西”事略,《蜀碧》《后鉴录》《客滇述》《圣教入川记》等多有记述。《蜀碧》详细罗列了“张献忠屠蜀”的种种史料及传闻,是研究张献忠入川活动的最权威的史料。《圣教入川记》则称“张献忠灭后,旗兵在川……彼时川人不甘服旗人权下者,逃往地方,聚集人马抵抗旗兵,如此约有十载。迨至一千六百六十年间,川省稍定,始行设官……此时四川已有复生之景象,不幸又值云南吴三桂之乱,连年刀兵不息。自一千六百六十七年至一千六百八十一年,一连十五载,川民各处被掳,不遭兵人之劫,即遇寇盗之害……四川际此兵燹之后,地广人稀。”认为当时四川人口锐减是因为明末清初连年战争所致。

到公元年,即康熙二十四年,吴三桂叛乱平定之后,官方户口登记显示四川仅有丁。按康熙二十四年王骘《条陈太和殿采运楠木疏》所言:“以通省之户口总计之,仍不过一万八千九十余丁,是合全蜀数千里内之人民,不及他省一县之众。”此处的“丁”数,应指成年丁壮人数。如果以一户五口计算,当时四川的在籍人口约余人,不到外省一个县的人口。四川遭受兵祸之烈,只能用“生灵涂炭”来形容。

为恢复四川人口,公元年,康熙皇帝颁布《入籍四川例》,规定“凡流寓愿垦荒居住者,将地亩永给为业”。在清政府的推动与土地的诱惑下,毗邻的湖广人抢先入川,占有了成都周边良田沃土,到迁徙路线相对较远的广东、福建等地客家人入川时,仅有诸如东山等丘陵地带可供选择了。客家人筚路蓝缕,艰苦创业,在此繁衍,聚居,形成了成都市独特的客家文化。这种移民入川之势前后持续了多年,使四川人口迅速增加到多万,直到乾隆末年才渐趋停息。

关于张献忠之死,王源鲁在《小腆纪传》中记载:张献忠死后,其部众“以锦褥裹尸,埋于僻处,而遁”。清军“求得发而斩之,枭其首于成都”。

时至今日,彭山江口沉银挖掘的新闻,再次唤起了人们对这位三百多年前一代枭雄的好奇。

大西政权钱币

我无法想像,当年是谁,在什么情况下,把这棵皂角树种在这片浅丘上,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棵大树,像一枚粗壮结实的爪钉,牢牢地抓住这片紫色的土地。

东山丘陵跟整个成都平原保持着气候上的一致性,这里属亚热带湿润性季风气候,气候温和。经过人类和自然的双重筛选,在这片海拔—米的丘陵地带,生长的主要有柏树、马尾松、桤木、青冈树、桉树、千丈树、香樟、楠木、女贞、刺槐、榆树、枫杨树、油桐、核桃、棕榈、桑树等用材和经济类树种。

跟它们相比,皂角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虽然不能像庄子那样“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但我似乎可以聆听它的沉默。抱着它粗砺的皮壳,抚摸它被锯掉的断面,我能感受着它经历的风霜雨雪,人世沧桑,像一位历经岁月的老人,尽管一言不发,却能从其突起的筋腱和粗大的骨节感知他的一生际遇。

在十陵,有一个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明蜀王陵墓历经战乱竟然未遭涂毒,真是幸何如之!要知道,张献忠在攻下凤阳后,曾命人砍光皇陵的几万株松柏,拆除了皇陵周围的建筑物,甚至还掘了朱元璋的祖坟。以致崇祯皇帝穿上丧服跑到太庙放声哀哭,并诛杀四位大臣以泄心头之恨。

明蜀王陵

从这棵皂角树往南,我经明蜀路前行米右转,沿成洛大道东行米,再左转,沿着退耕前隐约可见的田埂走米,步行约1.7公里后,就到了位于正觉山麓“藏风界水、聚气凝神”的明蜀王陵。这里现在打造成青龙湖湿地,成为调节城东小气候的重要手段。从此处再过去1.8公里,即是“朱氏宗祠”。当年,因位于成都春熙路科甲巷的朱氏宗祠总祠祭祀时车马过多无所措置,年朱氏后人于成都东门外的十陵镇千弓村购屋立作陪祠,称为半节河宗祠,现在是成都市政府公布的文物保护单位。

蜀王府是明王朝的大藩,占有成都平原十分之七的良田,是全国最富有的王府之一。老李介绍说,作为皇室家族陵墓群,明蜀王陵受制于封建等级,在规模和形制上虽然无法跟北京十三陵相比,但雕刻精美华丽,极尽奢侈,使当年的考古工作者也叹为观止。

这里处于青龙湖湿地内,依山临湖,视野开阔,适合跑步、骑行和观鸟,距离成都市区只有4公里。

弹指惊雷,百年光阴转瞬就过去了。当战乱的页码翻过,血雨腥风淡如墨痕,春风又绿,草木再生,历史很快就迎来欣欣向荣的篇章。

这棵皂角树满岁的那一年,是公元年,农历丁丑年。

这一年是乾隆二十二年,乾隆皇帝第二次南巡江南,视察水灾,并亲祭明太祖陵。同年,一道圣旨从京城传到沿海各省,下令除广州一地外,停止厦门、宁波等港口的对外贸易,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一口通商”政策。历史学家认为,这标志着清政府彻底奉行起闭关锁国的政策,是导致近代中国落后于世界的祸根。

通商虽然表面上与深处内陆的成都无关。但事实上,一方面是因为中国当时仍然停留在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与西方通商,输出大于输入,所以厦门和宁波等口岸对封建王朝显得没有那么重要。另一方面,这件事也恰恰是新王朝制度性弊端大面积暴露的开始。

在这一百年内,到雍正时,政府已经停止移民鼓动工作,但移民潮仍以巨大的惯性继续涌入四川,到乾隆中期时还在继续,直到乾隆末年才趋于尾声。

客家人这时基本上形成了在四川的整体布局,成都周围则形成了东山五镇的客家人聚居格局。客家人对东山这片丘陵的开拓,已经初见成效。从现在留下来的客家民居可以看出,客家人以四合院为主,一般正房三间,左右各有厢房一间,下堂屋还有房屋三间,称为“硬八间”。如果人口增加,还可以在左右再增加房间。东山客家人的姓氏以刘、张、曾、钟、李、邹、林、陈、叶、白、廖、黄、苏为主。他们在田里种稻麦,塘中养鱼种藕,养猪鸡鸭鹅,兼营多种手工业和商业贸易,东山这片土地开始显现出它旺盛的生命力。

成都洛带的客家民居

正是包括客家人在内的广大移民的辛劳耕作,为成都市和四川的经济繁荣作出巨大贡献。到公元年,清代大才子李调元躲避白莲教来到成都时,成都的繁华已经跟宋明时差可比拟了。李调元在《元宵》一诗中,描绘了当时成都繁华富庶景象:“元宵争看采莲船,宝盖香车拾翠钿。风雨夜深人尽散,孤灯犹唤卖糖圆。”

与张问陶、李调元并称为清代四川三大才子的彭端淑,尽管以才学自命,但仕途经历让他看到了王朝的黑暗与腐朽。从官场激流勇退后,回到四川任锦江书院山长,一心课士育贤,李调元就是他的学生之一。公元年的某一天,彭端淑信步沿着锦水(府河),一直走到东山,留宿在今长松寺,并赋诗《至日郭外早行至东暮宿山寺》事一首记载了他的行迹:“言向东山去,直缘锦水旁”。

彭端淑最为后人所熟知的作品,就是曾选入中学语文课本的《为学》。他的弟弟彭遵泗,即是《蜀碧》的作者,也是著名学者,与兄彭端淑、彭肇洙合称“丹棱三彭”。

时间又过了一百年。在这棵皂角树岁的时候,历史的血痕又开始从暗处飘出,散发出令人无法回避的腥气。

公元年,农历丁巳年,有两件事跟成都存在着神秘的联系:在这一年,翼王石达开从天京出走,经赣浙闽湘滇黔,步步为战,最终走向他的“骼髅地”;在这一年,罗马天主教四川主教徐德新在被嘉庆皇帝下令于成都处斩43年后,其首级及遗骸终于被送回巴黎外方传教会修院,魂归故里。

石达开于公元年兵困大渡河,“舍命以全三军”,被押解成都后,关押在位于小科甲巷的按察使司署“臬台衙门”之“监狱”,毗邻朱氏宗祠总祠,两地相距不到50米。后石达开从容就死,被四川总督骆秉章处以凌迟之刑(作家蒋蓝在《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中,对石达开在川事迹有详细考证)。4年后,骆秉章死于总督任上。

石达开像

至今,一块汉白玉石碑矗立在小科甲巷巷口,上书石达开的《入川题壁》: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策马渡悬崖,弯弓射胡月。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

从诗碑旁边进入一米长的丁字小巷,内有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和锦华馆。

此地离我上班的红星路非常近,我曾数度到此观瞻。年某个下午,我从这里走过,夕阳斜照下,石碑上金色的字迹闪烁着灼人的光芒,苍凉悲壮之气,令此处浓郁的商业气息为之一变,让历史折射出惊魂夺魄的一面。

不过,殊为可惜的是,这首诗竟然系后人的伪作。辛亥前后的革命者,伪托石达开作诗以鼓动反清,所在多有,其中甚至包括梁启超。

说起朱氏宗祠,又回到“湖广填四川”这个话题上来。到公元年,即乾隆四十四年,移民入川的朱氏后人已经在四川形成广泛的影响力。秉承祖先崇拜和儒家伦理的家族文化,他们花两纹银在成都购宇立祠,建立朱氏宗祠。当时该地叫“诸葛庐”,处于“郊寨”之地,没有正式街名,朱氏后人以“登科中甲”中的“科甲”二字命名附近街巷,形成了大科甲巷、小科甲巷和正科甲巷。年,在朱氏宗祠总祠被拆,原址上建起了伊藤洋华堂,是春熙商圈最核心的繁华地段。

朱氏宗祠建立以后,每年祭祀时车马络绎不绝。逢乡试,赶考的士子蜂拥而至,提前半月住进科甲巷栈房,天天入祠朝拜先贤,待乡试开始,才进入贡院“应试”。

当新王朝锐意刚健的一面逐渐被消磨,其阴暗颓然的一面迫不及待走上前台唱起了独角戏。在对外来事物盲目排斥和妄自尊大上,平庸的嘉庆皇帝跟其父亲乾隆相比,何其相似乃尔!

事实上,从雍正到乾隆再到嘉庆,朝廷已经下达几次禁教令。

公元年,嘉庆皇帝下令查禁西洋人刻书传教。公元年7月16日,清政府明令严禁西洋人潜住内地。规定除京师按名稽核保留了七名外,以及广东省因贸易允许洋人居留外,其余各省不允许洋人在境潜住私行传教,否则一律按例惩治。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神父徐德新在成都走上了生命的终点。此前他以李多林为名在成都传教,曾遭清政府驱逐,重新潜回四川后化名徐德新,后成为四川主教。年徐德新身份暴露,5月8日解往成都。根据嘉庆皇帝的命令,9月14日,他和另一位主教以及9名神父一同被斩首,时年64岁。直到年,他的首级及遗骸才被送至巴黎外方传教会修院。

皂角树置身的土地,不需要鲜花和果实来彪炳其荣耀。向着岁成长的皂角树,开花,结果,见证着成都平原上的风雨。而王朝的历史,正在从华章滑向它的尾音。

东山这片土地,见诸学者文人诗词歌赋的实在罕见。但晚清年间一位叫李伟生的成都秀才,在《过西河场》一诗中,为后人描绘了东山客家人的乡风俗韵和田野风光:“芳郊三十里,花外拥乡场。谷口望瓴脊,街头闻布香。土音操闽粤,春事话蚕桑。感此西河义,风诗教泽长。”从清代至民国初期,从成都市中区的春熙路、东大街往东,直抵龙泉山中,几乎都属客家方言区。而客家人最集中的地方是被称为东山五镇的龙潭寺(属成华区)、石板滩(今属新都)、廖家场(今青白江区清泉镇)、西河场(今龙泉驿区西河镇)、甑子场(即龙泉驿区洛带镇)等地。

在这首五言诗中,你看到的是一派田园牧歌,但你一定听不出经历了镇压白莲教起义、太平天国运动后,一个腐朽王朝气若游丝的喘息。

就在距离这棵皂角树不到20公里的甑子场,十七岁的红灯教起义领袖廖观音遭叛徒出卖不幸被捕(当时属简阳县管辖)。《新都县石板滩乡志》记载:“(廖观音)是年(光绪二十八年)腊月,于简阳甑子场不幸被捕,于腊月十七日(年1月15日)被岑春煊斩首于督院街督署大门前。”《四川通史》和《四川近代史》两部史志记载的是廖观音在年底被捕后:“当即押送成都”和“急急解送成都”。当时岑春煊署理四川总督。而廖观音被捕之地距离成都市中区的直线距离仅仅25公里。

“天下大势,浩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列强已经瓜分掉全世界所有可以作为殖民地的版图后,已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老大帝国还在以“家天下”的思维因循“祖宗之法”,不思振衰起弊,开启民智,以致连改革并不彻底的日本,也磨刀相向。

公元年,镇压了太平天国运动后的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在与幕僚赵烈文谈到清朝气运时,赵烈文有“国初创业太易,诛戳太重,所以有天下太巧”之语。并预言不出五十年,清朝必亡。“诛戳太重”,指的就是清军在江南地区惨无人道的“嘉定三屠”和“扬州十日”。

在四面楚歌中,帝国已经到“抽心一烂”的时刻。仅仅在处斩廖观音8年过后,当朝廷再次任命岑春煊为四川总督,前往镇压四川“保路运动”时,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拒绝赴任。大厦倾覆,谁也不能挽狂澜于既倒。

保路运动纪念碑

此后,民国肇造,军阀割据,川军抗战,新中国建立……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皂角树历历在目,但实在不是这篇小文章所能容纳得了的。

皂角树实在是一种极平凡的树,大概永远不会像寺庙附近的榕树那样成为人们的图腾,也不会像白族人那样将其奉为“本主”。老李说,皂角树的寿命一般可达—年,眼前这棵树其实正当壮年。明年来十陵,但愿能看到它结的皂荚。

蜀社




转载请注明:http://www.xingduzx.com/xdxwh/676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