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出现了好几篇指出琼瑶《还珠格格》中出现错别字的文章,在知网上可以查到的就有:
周伟川:《给还珠格格挑错》,《语文建设》
徐乐娜:《“山无棱”应为“山无陵”》,《咬文嚼字》
郑亚敏:《对还珠格格的冷思考》,《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直到年,胡西宛在《荧屏错别字心理分析》一文中还特别谈到这个问题:
《还珠格格》的字幕“山无陵,天地合,才敢与君绝”,这是剧中主人公说的表示爱情坚贞的话,其中“陵”字误作“棱”,不属输入或校对的差错,明显是对字义和文意的理解有问题,首先是引文不对。此语出自汉乐府民歌《上邪》,原文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陵指山峰、山头,山无陵的意思是除非高山变为平地,表示绝无可能。而“山无棱”则成为山没有棱角,剧中还确有一个解释:“当大山没有棱角的时候......”这就不好理解了。
(一)被轻描淡写带过的错别字
或许除了专业的语言文字工作者和教育工作者,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错别字,甚至会觉得“哪怕错了,也觉得挺浪漫”——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才分手,可见爱情是多么的坚贞!
认为这是个严重问题、不得不指出的人,往往与其身份、职业相关。比如周伟川是语文高级教师、教研组长,是北京语言文字工作协会会员,郑亚敏是高校教师,胡西宛当时是武汉电视台主任编辑。在他们眼里,受众广泛、影响巨大的电视剧中出现这样的错误,是很难谅解的。
如果说琼瑶在台词设计中将“陵”错用为“棱”,那还能辩解说是琼瑶的无心之失,没有注意,影响可能还比较有限。但琼瑶在《当》这首主题歌中写出“当高山没有棱角的时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轻一点说,暴露出琼瑶在中国文学与文化的浅薄,重一点说,这甚至还扭曲了、带偏了一大群观众对中国古代文化的认知。
在年发表的一篇语文教学文章,《趣背古诗·———初一语文活动课》中,出现了这样的内容:
在这个课件中,这位老师注意到《还珠格格》中出现了“山无棱,天地合”的台词,用来引导初一学生学习《上邪》,但她却没有向学生解释《还珠格格》中的“棱”是错别字。也许她已经注意到,但没有在论文写作中体现出来。
(二)“陵”、“棱”之分
在中国先秦时期,对陵的崇拜普遍而广泛。从五千年前的良渚文化开始,中国上古就已经出现了非常明显的高台崇拜。赵辉在《良渚文化的若干特殊性一论一处中国史前文明的衰落原因》等文章中提出一个观点,认为良渚文化由于宗教占主导地位,形成了大量非生产性的劳动支出,比如动用大量人工堆筑高台墓地和制玉等等,不但产生了巨大浪费,还制约了抵御灾害的能力,并成为良渚文化衰落、灭亡的重要原因。他对于良渚文化衰落的分析还不能算是定论,但他注意到了良渚的高台崇拜,其目光相当锐利。
商周时期,高台崇拜——或者说山岳崇拜——是原始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上周时期的原始信仰,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这根本就是商周时期神灵意识的核心内容。倘非如此,又怎么会有《山海经》这样的著作流传下来?女娲有璜台,夏启有钧台,夏桀有瑶台——台是山的模拟,一种神圣化的存在和象征,人登台而获得神性,神在台上赐福于人,这是古代山岳崇拜的神圣想象。
为山与天通,山本身也承载着神性,因此周人时时为大山设祭。《礼记·曲礼》说:“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礼记·王制》曰:“五岳视三公”,“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山甚至在祭祀活动中被人化了。周成王五年,在天室山即嵩山下建立新都成周,何尊铭文说“唯王初迁宅于成周”,《史记·周本纪》则说“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象征天命的九鼎没有放在国都镐京,反而放在成周,就是因为“山川所以傧鬼神也”(《礼记·礼运》)。
这种山岳崇拜最终融入到了各种神仙传说之中,在战国、两汉时期,形成了昆仑山等山上仙境的传说。《淮南子·地形训》说,“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为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为县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为太帝之居。”所谓方丈、蓬莱、瀛洲等海上三山的神话,也不过是商周时期山岳崇拜的改版。
(三)琼瑶的“文化把戏”
葬于高台,祭在山岳,墓有封土,这就是“山无陵”的文化背景。它有中国先秦两汉时期一以贯之的神话思维作为背景。那么,“山无棱”呢?
这是琼瑶由于不了解中国文化背景,对“山无陵”进行了一种扭曲化的改造。这种改造与中国古文化无关,只与琼瑶本身比较狭隘的文化认知有关。
很难想象中国的作家、文学研究者会出现这样的错误。对任何一个中文专业学生过来说,《上邪》都不是一个“冷门文章”,它出现在各个古代文学选本中,是大学中文教育必然接触到的古代名篇。
更好笑的是,她竟然敢直接篡改原句——因为我不懂,而且我不愿意学,所以我就把原文改了,你们只需要了解我现在的想法。这种做法无疑是非常胆大也非常自私的。作为一个有巨大影响力的作家,对这种没有任何版本、校勘争议的文字进行篡改,轻一点说,是对古代文学、文化的不尊重,重一点说,流毒无穷。直到年,上海师范大学李定广教授还在讲座中将《还珠格格》中对“山无棱,天地合”中的误用进行纠正。不知道多少没有仔细读过《上邪》这首汉代优美民歌的国人,还一直以为这句话的原文就是“山无棱”?
另外,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研究者,我还想再提一句:汉乐府《上邪》的原文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段文字本身的语意是圆满的,对汉代神话思维来说,“山无陵”是与“江水为竭”对应的,代表着空间上的消灭,而“冬雷震震”与“夏雨雪”代表着时间上的崩溃,只有在空间和时间两方面都不复存在了,才能称得上“天地合”,换句话说,一切尽归于混沌。也只有在世界终结破没时,“乃敢与君绝”,这就呼应了前文的“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首诗歌的回环圆转极为讲究,环环相扣,前后照应,无论取掉哪一句,都会破坏整体的结构。琼瑶只取其中“山无陵,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实际上是一种“故作浪漫”——起码对汉代的作者来说,“山无陵”还远远够不上“天地合”,这只是宇宙四个要素的组成部分之一罢了。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