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作者以史诗般的力量,唤醒沉睡的过去,为我们捧出了《遂州八记》。他的审视是多维度、多空间的,于是古老的遂州不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地名。他穿过时间的迷雾,在一片神奇的土地上行走,并与自然、山水和历史对话。而让人倍感神奇的是,这样的行走与对话,其足迹和叩问本身亦随之成为历史中弥足珍贵的那一部分。
遂州八记唐毅唐毅,生于年4月,四川仁寿县人,现供职于遂宁日报报业集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诗歌学会副会长。诗风沉郁优雅、圆融凝练,提倡极简和写实。曾获遂宁市文艺精品奖、四川省记者文学奖、《人民文学》散文奖、中国当代诗歌奖(创作奖)。著有散文集《崇丽之城》、长篇小说《荷花塘》等多部。1之一:从读书台到幽州台1第一次到射洪县,我立刻想到了陈子昂。那位开大唐一代诗风的蜀中才子,他的老家就在射洪。射洪县唐属梓州,今归遂宁市辖。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一片山野之中,还藏着一个读书台。读书台是一围书院,位于该县金华山,山上还有一座金华山观。中国有很多山是没有名字的,所谓名山,恐怕多少都与文化名人扯上了一点关系,人以山传,山以人名。很难说,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时,那首千古绝唱的意象里没有一点读书台的影子: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群山肃立,聆听一代诗人苍凉的吟哦。史料记载:公元年,皇太后武则天派她的侄子建安王武攸宜讨伐契丹,陈子昂随军参谋。武攸宜出身亲贵,不懂军事,陈子昂曾献奇计,未被采纳。这首诗就是作者从军失意时写的,他感到像古代乐毅、燕昭王那样的英雄人物未能遇见;而后来的英雄人物,自己又不太可能看见,于是就发出了深沉的慨叹,其中包含作者力图为国建功的积极精神。在陈子昂的故乡,他是颇受爱戴的。不为别的,就为他一首豪情万丈的《登幽州台歌》和留在故乡的读书台。我想,假如一千年前我就站在这个小小的院落,脑子里也许满是严谨的格律、工稳的韵脚。然而,陈子昂就是陈子昂,他不拘形式,五言也罢,六言也罢,只想发出一种惊天动地的感喟。登上幽州城头,陈子昂心绪大变。本来,一位随军参谋,多半是那种谨小慎微的智者形象,但为诗人,便有几分放达。可是抱歉得很,我至今不知道陈子昂其时的心情是好是坏?我去过幽州(即今北京),可惜没有去过幽州台,也就不曾登临过幽州城头。但可以想见,那时还远不是泱泱中华首善之区的北京,城外是一片号角连营的边塞战地。孤独的诗人诗情澎湃,以空旷寂寞的文字,向我们阐释了一种苍茫的宇宙观。我走在陈子昂曾无数次走过的金华山道,唐诗的文脉如徐徐轻风,正是从这里吹向长安,让正襟危坐的巍峨都城为之动容。2民国二十九年修撰的《遂宁县志》有一篇《射洪金华书院记》,当我读到“其文翰议论在史册”一句时,不由一惊,能得到后人评说如此,陈子昂生前的委屈还算没有白受。能够把自身苦难化作文字,上载史册、雕镂人心,也是足可欣慰的。
也许,《登幽州台歌》并非陈子昂刻意为之,寥寥数句,似是脱口而出,实则厚积薄发,所以至今仍屹立在唐诗的源头。
幽州的前面是荒漠,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陈子昂身后是大唐的山川。天地悠悠,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很多次选择,大多数人选择平坦,选择幸福与繁华;有的则只能选择坎坷、苦难和荒凉。这是与初衷无关的。
学而优则仕。陈子昂从乡试中脱颖而出,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接下来,就该是告别故园,去与普天之下的举子一决高下了。
这一天,金华山阳光明丽,陈子昂上路了。
东都的不夜繁华超出了青年学子陈子昂的想象。天子脚下,皇家气象。成千上万前来应试的举子,个个志得意满、信心十足,谁都想在精英云集的学子中独占鳌头。
按照当时的惯常做法,考试之前,举子们一般都会将自己的诗文写成行卷,投到名宦府第,以引起朝廷上下的重视。陈子昂来自巴蜀偏远之地,虽经多方努力,仅得到一位四品官员的接见。
投递行卷的效果并不理想,陈子昂只好另辟蹊径。他见一胡人在闹市出售一把胡琴,要价不菲,观众摇头,都说不值。这时,陈子昂拨开人群,声言这是琴中上品,连价也不还就买下了,并与围观者约定,明日某时将在某处向大家一展琴技。
第二天来了很多人,陈子昂却说考期临近,怕扰了举子们温习功课,这琴不弹也罢,说着说着便将昂贵的胡琴摔碎。此番举动引起一片惊疑,陈子昂这才拿出早已备好的百十轴行卷分送给大家。读了他赠送的诗文,洛阳市民才知道这位四川举子文采盖世。
不过,分送行卷虽然成功,可惜陈子昂考运不佳,未能金榜题名。
3故乡的山水远了。但是,距陈子昂登上幽州城头还有好长一段。洛阳虽好,又岂是落第举子的久留之地。回归故乡的陈子昂,心情格外沉重,从函谷关到剑门关,道路又远又近。真正的读书人,追求的是一种读书的意境。其实,功名与读书是格格不入的。如果总想着功名,读书反倒成了负担。但金华山或有不同,这里山势险峻,曲径通幽,四季山花盛开,鸟语啁啾,一派蔚蓝胜景……在这样的地方读书,是可以心无旁鹜的。我不知道重回读书台的陈子昂又是怎样把读书与功名的关系处理好的。手边可供查考的资料中,多把他的落第说成了意外,重回读书台,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金华山的月亮升了又落,落了又升。读书台像一个梦,抽象而又实在。不知不觉,一次绝好的机会摆在了陈子昂面前。唐朝已开设有国子监,是当时国家的最高学府,天下举子都以到这里学习为荣。国子监每年仅招收人,射洪县有一个名额。由于陈子昂在京城摔琴投卷文名大震,这一个名额非他莫属。当他第二次来到洛阳,就已经是国子监的一名“太学生”了。两年的“大学”生活,使陈子昂文风更健,思想更深刻。这一次,陈子昂考试很顺利,进入了前二十八名,通过殿试,被听政太后武媚娘点为进士。武媚娘很欣赏陈子昂的才气,缘于他的某些观点与梦想成为一代女皇的武媚娘的想法比较接近。比如女权问题,一千多年前,陈子昂就已经有了男女平等的主张。受到太后接见后不久,陈子昂收到了吏部的任命书。任命他为秘书省正字,这是朝廷从事文字工作的起码官,职级为正九品下。过了一段时间,武媚娘又将他调去担任右拾遗,即专门向皇上进言的谏官。在这个七品职务上,陈子昂干得不错,写了大量奏书表章,针对朝政的方方面面,提出了许多意见和建议,有的文章甚至散入市街,广为流传。可是,每当他忆及读书台上的丝丝往事,总会生起缕缕乡愁。而且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他写的那些奏书表章,太后虽然当面首肯,却并没有认真采纳。他终于认识到,对于像他这样的读书人,太后欣赏归欣赏,并没有重用的意思,于是他想到了投笔从戎。4距幽州台已经不远了。陈子昂本是一介书生,但在他身上,还有那么一点读书人应有的侠气。不然,他不会选择从军,也就不会有《登幽州台歌》的罕见绝唱了。还是说读书台吧。金华山前山的道观建于梁代天监年间,初名华阳观,唐时名九华观。陈子昂在《春日登金华山观》中咏道: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
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
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
迟疑赤松子,天路坐相邀。
读书台,简简单单一个小院落,却留下了许多古代大师级人物的足迹。陈子昂自不消说。杜甫来了,他来的目的简单而又明确,为凭吊陈子昂而来;到宋代,黄庭坚来了,还留有手迹在此,当然也是为凭吊陈子昂而来。而来得最多的,还是景仰陈诗的天下读书人。所以,有邑人撰联,不无自豪地说:千山景色此间有,
万古书台别地无。
有关陈子昂从军的报告批下来了,而且是太后亲自决定由他协助武攸宜率兵去平契丹叛乱。铁骑开向幽州。陈子昂所随部队行进至此,与契丹仅有一战,便因死伤惨重而闭门不出。部队的最高军事指挥官武攸宜,居然还在幽州城里新娶了姨太太。陈子昂身为随军智囊,参谋军事,好的主张得不到主帅支持,甚至被斥为书生之见。战机被屡屡贻误,沉郁之极,他登临幽州城头,极目远眺,回过头来再看看自己,虽有满腹经纶,可至今还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右拾遗。所谓拾遗,就是提醒皇帝,别忘了做什么,可他们自己便常常被忘记。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就这样诞生了。也许是压抑得太久,诗人抒发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感悟,而是一种超乎时空的大情怀!是一个深厚博大的心灵与苍茫旷远的历史和自然之间的对话。这时,从内地传来消息,武媚娘扫除一切障碍,在洛阳称帝了,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陈子昂兴奋不已,他似乎看到了希望,欣然命笔,写下了《大周受命颂》,把朝代的更迭写得酣畅淋漓,浑然天成。这篇文章使则天皇帝如获至宝,称帝之初,她实在太需要这样的舆论导向了。5我读过一些研究陈子昂的文章,很多人说他书生气很重,而武则天则是知人善任的。新朝伊始,武则天同样没有重用陈子昂的意思。书生嘛,提提建议是可以的,写写文章也是可以的,就是不堪大任,否则他很可能立刻就被暗处射来的箭给毁了。陈子昂是政治家,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他那些洋洋洒洒的奏书表章全是军国大计,对以后中唐的繁荣产生过重大影响。我一直没有搞清楚陈子昂辞官回乡是怎么一回事,显然不是因为对武则天称帝有意见。相反,对于一代女皇,他一直怀有一种崇敬之情,甚至非常感激她的知遇之恩。但在他41岁这一年,正当年富力强的陈子昂离开繁华的都城,回到了寂寞的金华山,回到了读书台。临别时,武则天多有不舍,不曾答应他的辞职请求,特许他仍以右拾遗的身份回家侍奉父母。也许,武则天另有隐情,陈子昂另有苦衷。陈子昂是带着《登幽州台歌》回到读书台的。金华山风光依旧,不过,当年风流倜傥的青年学子已渐入中年,脸上多了几许沧桑。在初唐文化的大背景下,陈子昂仅是一位低级官员,放到今天,充其量不过县处级。但就是这样一位县处级,后人写史至唐,总是绕不过他。他遭遇了时代大变革,又回避了这种大变革,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千古之谜。写过《大周受命颂》的陈子昂,写过《登幽州台歌》的陈子昂,在大周朝的歌舞声中,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故乡。可谁也没有想到,正是那首后来给他带来无上荣誉的《登幽州台歌》,使才华横溢的陈子昂蒙受了不白之冤,最后冤死在故乡射洪县城的监狱里,年仅42岁。那些手握刑具将其迫害致死的人,他们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位将对后代产生重要影响的诗人和政治家。北风吹来,小小的书院又添了几片落叶……游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2之二:江南归船1这是一个还算暖和的冬天,一纸调令,素有“文献之邦”美称的遂宁成了我的又一个家乡。想想也好,我知道遂宁有一个张问陶,是饮誉清代诗坛的一代大家,能够去他的故乡工作,正好可以看看这位性灵派诗人留下的遗迹。可是,到图书馆一查资料,有关张问陶的记载却少得可怜。看来,我只能从《船山诗草》的只言片语中,去探究这位诗人一生的行迹了。公元年5月,时任山东馆陶县令的张顾鉴在书房焦急地等待。那天的天气大概不错,可张顾鉴心情好又不好,夫人即将临盆,佣人忙进忙出,洋洋喜气中夹杂着一丝隐隐的不安。不一会儿,下人来报:“恭喜老爷,夫人又生了个公子!”张顾鉴闻言,那一丝隐隐的不安早已散尽,满面含笑。略一沉吟,张顾鉴便决定为这个孩子取名“问陶”。或许,连张顾鉴也没有想到,张问陶这个名字日后会流传百年,光耀文史。张问陶,字仲冶,一字柳门,又字乐祖,号船山。其高祖鹏翮,清康熙、雍正两代名臣,曾官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曾祖懋诚,曾官通政使。祖勤望,曾任山东知府。而张问陶之号“船山”,则与四川老家遂宁有关。遂宁城西有一座山,就叫做船山。余生也晚,船山先生刚好“先生”我两百年。我不知道,是张顾鉴由儿子想到了故乡,从小就让他认祖归宗,还是张问陶长成后为纪念祖籍,把自己的“名号”同故乡的一座山峰紧密相连。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打起行囊,去了遂宁黑柏沟。黑柏沟已经改叫翰林村了。毫无疑问,这个名字与张家的几代翰林不无关系。可惜,我走的这条小路,张问陶童年时候没有走过。他童年的脚步走在山东馆陶县衙的青石板上,当他踏上这条小路时,已经是一位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年。这一年,张问陶回到故里,一为省亲,一为读书。乍见故乡,多少次梦里亲近过的故土就在眼前,张问陶的心情该是复杂又充满感动的。从少年到青年,张问陶在成长的同时,学业精进,足迹遍及遂宁的山山水水。读书人看山看水,看了,总得留下一点什么。何况,张问陶不但会做诗,还写得一手好字,其书法险劲放野,别具一格。而且丹青也不错,画近徐青藤,不经意处有天趣,山水花鸟皆善,尤以墨猴最佳。于是,山水入诗,风物入画,遂宁留下了张问陶颇多题咏和画作。可是,张问陶几番往返于遂宁、京城,一生历经风雨,最后客死苏州。近年来,遂宁人一说起张问陶便生出无限钦敬,好像原先早已有之的城西船山,也是因他而名的。我把遂宁人的这种很是微妙的感情称做“招魂”——为张问陶招魂!这么多年来,遂宁人似乎一直站在涪江边遥望、等待,等待一只江南归船。可是,空空的码头上,帆影往来不断,只是从船上下来的,没有风尘仆仆的诗人!2其实,张问陶一生坎坷,运气并不怎么好。乾隆四十三年(),张顾鉴做了云南开化知府,却因荆州一桩旧案牵连去职,赔尽了家产,连住房也被豪吏夺去,一家人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常常奔走告贷,“恒数日不举火”。乾隆五十三年()三月,24岁的张问陶赴京师参加顺天乡试中榜。这一期间,他吟兴甚豪,每到一地必有一诗,或凭吊古迹,或流连风景,寄词壮采,显示出卓绝的才华。五十五年四月举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官虽不大,但仕途已经从这里开始了。细细数来,张问陶做过的官还真不少:翰林院检讨、江南道监察御史,还曾奉派巡视北京南城。但就最高地方行政长官,也不过山东莱州知府。外放做官,虽远离京城,张问陶却并不感到寂寞。在翰林同年中,石韫玉、洪亮吉等名士与他联系不断,常在书信中唱和,或谈诗论画,并对他推崇有加。值得特别一提的是他的《论文八首》和《论诗十二绝句》,确立了张氏诗歌的理论体系。他主张抒写性情,强调独立,反对摹拟。在中国历史上,诗画兼工者不少,我最欣赏的,一是王维,另一个就是张问陶了。他以诗人兼画家的手法描绘名山胜迹,读来别有一番境界。这时,随园老人袁枚正在写作《随园诗话》。说到张问陶,袁枚可谓是赞不绝口。谁都知道,袁枚乃是当时的文苑领袖、诗坛泰斗。他不厌其烦地向读者推荐张问陶,自然会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而且袁枚有的话还说得比较过头,如:“所以老而不死,以未读君诗耳!”可见袁枚之钦挹张问陶,还是为其作品所感染,忘年之交的友谊倒在其次了。此前,张问陶的《宝鸡题壁十八首》本已传扬天下,再经袁枚这么一鼓捣,诗名更盛。有清人评其诗曰:“生气涌出,沉郁空灵,于以前诸名家外,又辟一境”,是“太白少陵复出”。到了嘉庆十七年()三月,莱州辖两县农业减产,另有五个州县遭受严重水灾,村落萧条,民生困苦。而此时,大清王朝康乾盛世雄风尤在。张问陶满怀希望地向上级具报请予减免或缓交税租,并发放积谷,以赈饥民。上官对此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仁慈,甚至显得有些无动于衷,张问陶生气了。3且把官场遭遇的不快暂时放一放,出了衙堂,走进书斋,昨晚油灯下的画稿未完,题诗未完,一近书案,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濡濡笔,把尚残的诗画续上,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不一会儿,夫人林佩环沏了一杯热茶进来,望望捉笔苦思的夫君,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又轻轻地出去了。
林佩环是张问陶的继室。他的原配姓周,早逝,早在他还未中进士之前。这位林氏夫人乃成都盐茶道布政使的千金小姐,小字韵征。能够娶得继室如此,可见张问陶还是有魅力的。
不过,恕我直言,这位船山先生其实并不潇洒,也就是说,他长得并不好看,甚至有点丑。在一则清人笔记里,我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一位青年到京中拜访一位文学前辈,看到两人正在谈话,一经介绍,才知道在座的另一位是诗名远播的张问陶,青年不由一惊——大名鼎鼎的船山太守怎么像一只猴子呢?
其实,说张问陶貌似猴,这位文学青年的话已经是说得比较客气的了。也有人说其状似猿,张问陶索性在诗画的题款处自署老猿,或蜀山老猿。
当然,张问陶的才华不是猴子可以比的。不然,身为千金小姐的林佩环怎么会屈尊甘作他的继室呢,而且林氏夫人也是善画工诗的。张问陶善画墨猴,善画马,又善画鹰。林佩环擅画什么不得而知,但花鸟香草,她是肯定会的,比如梅花。
我这样说,并非没有根据,有诗为证:
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
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
几乎可以肯定,林佩环对张问陶是一往情深的,而且以她和张问陶的婚姻为荣。
再看看张问陶的和诗:
妻梅许我癖烟霞,仿佛孤山处士家。
画意诗情两清绝,夜窗同梦笔生花。
还有一点意思吧?不然,夫妇俩的一唱一和,也不会传之百年,成为闺房佳话了。
据说张问陶曾密蓄一妾,为了让夫人对那位外室有好感,便偕游西子湖,让小妾与夫人在一亭中意外相遇,还交谈了许久。接下来,张问陶以此入诗,颇有一点自得的意思。不过,既然把张问陶归在性灵一派,做出一点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大概也不算什么。
4《清史稿?张问陶传》写到他出知莱州府,只说:“忤上官意,遂乞病。”实际上,是他看见为民请命,难有作为,郁郁不得志,才托病辞官的。行前,张问陶还心系灾民,将自己历年积蓄拿了出来——捐谷七百石。离开莱州时,又写诗自白:“绝口不谈官里事,头衔重整旧诗狂。”这么看起来,张问陶做官,做的还是一位好官。不需要再有人称他太守,他只想拥有一个诗人的名分。这个“头衔”虽不比官衔,却凝聚了一位读书人毕生的追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张问陶辞官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四川。
也许,他需要时间来沉淀一下自己的心情,便做了畅游吴越的打算,而且在苏州做起了寓公。有一天,张问陶信步走去,真巧,隔不多远竟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祠宇所在。于是,他给自己的寓所起了一个颇有意思的名字,叫做“乐天天随邻屋”。
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从政也是一种理想。可比起同“白居易”这样的大诗人做邻居,做官又算得了什么呢?
还是关起门来做学问吧。
那就把酒临风,与月对饮,让二十卷《船山诗草》直比李唐;那就研墨铺纸,写出一位读书人应有的铮铮傲骨;要不,就再画画墨猴,这小精灵,真是太可爱了。他或许觉得,有时,与人相处很难,而同笔下的墨猴相处,一点都不难。真的,官场的挤兑、市尘的喧嚣,远不及躲进书斋,独自品味笔情墨趣。
张问陶托病辞官,可这个借口却像谶语一般,不幸言中,恐怕他也不知道自己还真的有病在身。来到吴门,苏杭美景轻轻抚慰着心灵的创伤,晓风杨柳,翠堤碧水,更有满口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从眼前袅袅而过。在这样的环境里,张问陶郁结稍释,留下了不少佳作。
可是,在嘉庆十九年(),张问陶真的病了。
病卧在床的那些日子,行动不便,身体不能动了,但他的思想还很敏锐。江南的柔婉,到底抵不过乡愁的煎熬。
不如归去!
这时,他肯定想到了远在异地的兄长、弟弟,和早丧的妹妹,还有老家遂宁黑柏沟的故居。
想了这么多,肯定有些累了吧,那就躺下歇歇……可惜,张问陶这一躺下,便再也没有醒过来。享年五十一岁。
张问陶有三女,都还待字闺中。此时家境萧条,无力扶灵柩回乡,葬于苏州之玄墓山。
一只本该从江南出发的小船,恐怕是永远也不会到了。但我还是要说:船山,魂兮归来!
3之三:阳关三叠1被奉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以一阕《临江仙》词开篇: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可能和我一样,很多人会误认为此词出自该书作者罗贯中之手,因为它与《三国演义》实在是珠联璧合、天衣无缝。我也是去了新都桂湖,才知道这阕脍炙人口的词,原来是明代四川学者杨慎的作品。就是这位杨慎,五百年前,亲临遂宁娶走了这里最优秀的女子,那就是被誉为“才冠女班”的黄峨。
黄峨,字秀眉,遂宁黄榜石(今西眉镇北六里黄安桥)人,博通经史,工书礼、善诗文,诗曲内容丰富、语言晓畅明丽、感情真挚动人。历代评论家对她评价很高:“夫人篇什,云蒸霞烂,不让易安(李清照)、淑贞(朱淑贞)。”
为此,我专程去黄峨的故乡看了看。
才女的芳踪已不可寻,平常的村落,在一片翠竹的掩映之中,不知是谁家的一只白鹅率先迎住我,宁静的村庄在几声鹅唱中显得愈加宁静。我想象着这个村庄早年的情景:古典的民居、灵巧的侍女、雅致的绣楼……黄峨当窗而坐,蜿蜒的山色如黛,这一切,都将被一代才女的纤笔写入香笺。
其实,黄峨此前在故乡居住的时候并不多,她真正意义上的家远在京城。她的父亲名叫黄珂,是成化二十年进士,因政绩卓著,官至工部尚书、阁部大臣,这才告老还乡不久。
如今,京城的家成了一种回忆。故乡的一切,让这个在城市长大的少女,感到陌生而又熟悉。这里天赐红土,苍松翠柏长满山间,村道上过往的耕者淳朴厚道,偶尔出来浣衣的织妇们用一种好听的乡音交谈。
在相对偏僻的乡村,一处出过朝廷大员的宅院,黄家自然不同于一般民居。看看整洁古朴的老家(也是新家),她想起了早年在京城的尚书府里写下的《闺中即事》:
金针戳破窗儿纸,引入梅花一线香。
蝼蚁也怜春色早,倒拖花瓣上东墙。
这是一首情趣盎然的玲珑小诗,充分表现了一位闺中少女渴望自由、热爱大自然的美好情怀。黄峨还想起,此诗一出,自己一夜间诗名满京城,豪门子弟纷纷上门求婚,但她一个也看不上。
一眨眼,芳龄二十的黄峨仍待字闺中。不过,闺房已自京中移到了乡下,绣楼之外的村景一点也不比尚书府东墙下的小园逊色。
这一个冬天过得特别快,春天已经不远了。从她拒绝贵胄少年来看,一代才女心性甚高。我不由产生了一丝疑惑,是否上天注定,要她等待一段金玉良缘?
直到闻名天下的状元杨慎托人把聘礼送到,黄峨的脸上才露出了微笑。
杨慎,字升庵,四川新都县人。明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哲学家、书法家,14岁从学当时著名学者李东阳。23岁中状元,先后任翰林修撰、经筵展书官、经筵受卷官、经筵讲官。
黄峨早就知道,杨慎风流倜傥,诗名远播,是领一代风骚的蜀中俊士。
对此,黄峨没有犹豫。一则,只有杨慎这样的俊才,才配得上一代才女;其二,黄杨两家本为世交,杨慎之父杨廷和乃当朝宰相,而黄峨之父黄珂是尚书,与首辅同为四川人,又同朝为官,那是再熟悉不过了。
去年以来,因谏言皇帝游幸而被疏远的杨慎还在故乡新都赋闲。现在,他正在来遂宁的路上,虽觉宦海浮沉,仕途险恶,但能够娶到倾慕已久的黄峨,不能不说是今生的一大幸事。这一次,他要将才女黄峨迎娶到他的老家新都县。
黄家宅院喜气洋洋。一场旧式的婚礼,将为两位新人铺就一条荣辱与共、患难相伴的同心之路。
从遂宁到新都,路途并不遥远,但山水相隔,古道崎岖,迎亲的队伍迤逦而行。还好,再远的路,只要春风得意,自会马蹄轻快。
2杨慎与黄峨婚后居住在新都一处风景秀丽的宅院,旁边有一个不大的湖泊。那时有没有湖名?我不知道。不过,黄峨来了,同时也带来了遂宁乡间那蓬勃的绿意。一片湖没有葱茏秀色的倒影,肯定会缺少一点诗意。那就栽树吧!桂树四季常青,桂花还特别香,最好在湖畔都栽上。因桂而名,这湖从此就叫做桂湖了。燕尔新婚,种种有趣的生活细节,肯定不只是栽树。他们常常赋诗论文,抚琴作画,切磋砥砺,像一对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他们的居室,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做榴阁,庭中植有榴树。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仲夏,榴阁的榴花开得像火一样红。黄峨即兴赋出《庭榴》: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
不为深秋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
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
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诗中以榴喻人,色彩鲜明,感情炽热,抒发了黄峨与杨慎结合后无限愉悦的心情。而杨慎呢,对这位才识过人的夫人也是怜爱有加。这年秋天,他与黄峨一起赏桂,看看自己和妻子亲手栽植的桂树花开如雪、香气怡人,便顺手摘下一枝,插在黄峨的发髻上,吟道:“宝树林中碧玉凉,西风又送木犀黄;开成金粟枝枝重,插上乌云朵朵香。”他们还常常游于湖畔,看湖里的荷,看湖边的桂,诗词唱和,推心置腹,探讨人生。弯弯的湖堤,留下了这一对文苑夫妻多少足迹?清清的湖水,点亮过这一对才子佳人多少智慧的灵光?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湮没在无边的苍茫之中。还好,遂宁的那个乡村还在,新都的桂湖还在,让我们还能看到这对伉俪若隐若现的背影。可是,黄峨并未沉溺于甜蜜的爱情生活之中,不久便催促升庵回京。京中的高宅大院依然歌舞升平,而在街头一角,几位行乞者正闭目养神,对这天子脚下的巍峨都城,似乎不屑一顾。两乘小轿在相府落下。此后,黄峨在这里过了几年还算舒心的日子。嘉靖三年(),杨慎卷入了明朝历史上著名的一次政治事件而被充军云南。黄峨伴夫南行,誓与杨慎共赴患难。船到湖北江陵,由此入滇,山川险恶。杨慎不忍累及黄峨,要她逆水回蜀,他们依依不舍,挥泪惜别。我在“黄峨馆”里看到过一幅画,那是一位无忧无虑的少妇,手执罗扇,走向花丛,不啻是一个快乐的黄峨。可是,到了现在,那一种快乐恐怕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之中了。这时,忙完家务,已是更深夜阑,不由想起远方的丈夫,提笔写下催人泪下的《罗江怨》——此曲共四首,这里选其一:空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阳关三叠;相思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枕冷雕鞍热。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连接遂宁郊外的那个乡村和桂湖。很多次,我想走一走杨慎和黄峨在喜乐声中从遂宁到新都走过的故道,希望能够感悟出一点什么。因为是去看望遂宁才女的,到了桂湖,我并没有怎么在意杨慎,而是留心收集有关黄峨的资料。3遂宁城边有一条名为渠河的运河,据我所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秀眉江。时间已过去五百多年了,黄峨的故乡并没有忘记远嫁他乡的一代女诗人,还以她的“字”为故乡的一条河流命名,并在一风景绝佳处立有一座黄峨塑像。五百多年前,杨慎蒙冤谪戍,把一个偌大的家园留给了黄峨。面对家变,她从后院走向前厅,侍奉父辈、教育子侄、料理家务,无不井井有条。可是,千里关山之外,丈夫还蒙受着不白之冤。黄峨的心情实在难以平静。而作为诗人,每当明月当空,特别是桂子飘香时节,离愁别绪总是会一齐袭来。也许,正是因为黄峨字字如血的咏叹,还有“长亭十里,阳关三叠”横亘胸中,让五百年后的读者,仍能产生一种超越时空的联想。年,毛泽东先生在成都会议期间,选注了明人的部分诗作,仅选十二家,黄峨便是其中之一。让半个多世纪以后的今天,遂宁人一说起黄峨,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崇敬之情。杨慎谪戍的第二年,黄峨接到他寄回的一封家书,并附曲一首,当她读到“辞家衣线绽,去国履痕穿”时,想到此生再要相见,已成难事。不禁潸然泪下,悲痛不已。过了一阵,刚刚去职还乡的宰辅杨廷和病了。按照朝廷惯例,杨慎被允许回家探望。虽然有些隐隐的担忧,但这来之不易的相见,这对备受相思之苦的夫妻没有理由不十分珍惜。只是杨慎在家的时间不能耽搁太久,一待父亲康复,便不得不踏上返滇的行程。这一次,黄峨下定决心,一定要伴随夫君左右,为之分忧解愁。多少次被想象得十分可怕的山川险途,被黄峨踩在脚下。山路崎岖,他们搀扶而行;江水滔滔,他们并立船头,笑对前途未卜的人生。这时,杨慎倍感安慰。生命中能有多少恒久不忘的画面?但在这些珍贵的画面里,却始终有一位温柔可人、才华横溢的娇弱身影。到了云南,杨慎作为被放逐的官员,充军边塞,不那么自由是肯定的,他的心情也因此时好时坏。所谓好,除了有妻子日日陪伴,附近的居民对他都十分友好,百姓才不管这个人是不是钦犯呢。至今,在云南保山一带,还保存着一些这位明代状元的遗迹。百姓与朝廷对待一位读书人迥然不同的态度,不得不让人对某些即便已经有过定论的历史事件产生怀疑。两年后,杨廷和去世,杨慎、黄峨回家奔丧。办完丧事,杨慎回滇,黄峨则留新都主持家务。独居榴阁,暑往寒来,风物伤情,黄峨更加思念远在云南的丈夫,又写下了《寄外》: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如泣如诉的诗篇一经问世,便为时人传诵。可是,再好的诗也感动不了冷漠的权贵。嘉靖三十八年(),杨慎死于戍所的噩耗传来,黄峨悲痛不已。可是,为了杨慎的丧事,问题又出来了。家人主张礼葬,唯有黄峨表示反对。她告诉大家,杨慎是以“议大礼”得罪朝廷的,现在能够以贬谪而终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若用礼葬,朝廷追究起来,难免大祸临头。家人这才藁葬杨慎于新都城外其父墓侧。果然不出黄峨所料,不久明世宗派人启验,因无借口才免遭大祸。杨慎的冤案,直到他贬谪而终的次年,穆宗即位,才得以昭雪,并追封光禄寺少卿。这一年,黄峨已经63岁,当初从遂宁嫁出去的那位妙龄女子不见了。不过,岁月沧桑,总是抹不去知识女性的那一份优雅。曾经冷落的府第又热闹起来,终日访客不断。黄峨厌倦了,她想起了遂宁乡下的老家,那儿的空气肯定会清新得多,也会清静得多。路还是当年那条崎岖的古道。快到遂宁了,坐在小轿中的黄峨挽起轿帘,山野的清香扑鼻而来,熟悉的乡音在耳畔回响。听说一代才女回到遂宁,当地政要、士子、亲友纷纷前往探望,本已厌倦应酬的黄峨不得不打起精神相迎。隆庆三年(),黄峨忧郁病故于新都,与杨慎合葬于状元坟。黄峨一生写了很多诗词和散曲,但她不想让子侄们看到自己充满悲愤哀愁的笔墨,写成后多不存底稿,大多散佚。后人辑有《杨夫人乐府词余》五卷、《杨状元妻诗集》《杨夫人曲卷》《黄夫人乐府》四卷。在这更深夜阑之际,我从稿纸上抬起头,默吟着黄峨那首《罗江怨》,便记起曾经去过的那个小小村落,还有想象中的黄家宅院。中秋临近,待到桂花开时,这篇《阳关三叠》,也该与读者见面了。4之四:风雨卓筒井1中国灿烂的文化篇章,莫不以科学为先导。人类就是在自身的文化建构中,一步步走向现代文明的。除了哲学、宗教、文学的作用外,主要得益于科学的进步。而那些带给我们今天幸福生活的遗迹,有的已不复存在,有的仅存一点碎片。有人曾经问我,遂宁最有价值的遗迹在哪里?我说,在卓筒井。曾经参与发掘整理卓筒井遗址,并著文向学术界广为推荐的徐朝鑫先生曾对我说:“没有卓筒井,就没有海湾战争!”徐先生是四川盐业史志方面的专家,他居然能够把一场高科技的现代战争,同一个偏僻乡村的几口小盐井联系起来,我感到既震惊又疑惑。古代四川地下富藏盐卤资源,如何利用?开采成为一大难题摆在了我们的祖先面前。据我所知,最初的开采是以掘井的方式完成的,这种井叫做大口径浅井。掘这样的井,一是成本太高,二是危险系数太大。试想,要掘一口颇深的井,且不说耗费时日,关键是越往下越困难。但是,先人们就是以大口径浅井采掘着属于他们的生存之源。北宋时期,终于有人发明了卓筒井钻井技术。这一发明,原本可以称之为一次伟大的技术革命。但在偏僻的蜀中小地,或许有那么几位盐工着实高兴过一阵。可是,更多的人,并没有感觉到这场革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变化。历史一页一页翻了过去,钻井技术逐渐被广泛采用,从盐卤到石油。石油的出现,引发了西方列强的工业革命,有了汽车、飞机,从而引发了在海湾的石油争夺战……而卓筒井依然孤独地躲在东方帝国的一个偏僻乡村,默默无闻。我庆幸,钻井技术的发源地竟在中国,在四川,在遂宁!在一次世界性的大规模学术会议上,当国外的科学家宣称钻井技术出自西方时,会场上立即响起反驳的声音,来自古老中国的声音:“不,钻井技术源自中国!”与会的科学家们不由侧目相向,当他们了解到卓筒井存在于世的年代早于西方七八百年时,这些高鼻梁、蓝眼睛的学者信服了,并把卓筒井钻井技术列为中国古代的第五大发明。卓筒井,就像时间故意留给人类的一个历史活化石。2有了对卓筒井的初步认识,但还有一些问题没弄明白,比如它为什么要叫卓筒井,而不叫其他什么,我一直想前去做一番实地踏勘。原来,卓筒井充分利用了四川境内特有的楠竹(一种粗如碗口大小的竹类植物),打通竹节,形成一“筒”,筒筒相连,直达地下两三千米。对于卓筒井的工艺流程,且看苏轼的《蜀盐说》是怎么讲的:“用圜刃凿,如碗大,深者数十丈;以巨竹去节,牝牡相衔为井,以隔横入淡水,则咸泉自上……”而在该地地方志上有一段话,说的则是较为具体的钻井之法:“择有咸源处,以铁锥凿井如碗大……用大竹四五竿接之使长,以竹枝系铁锥入……竹中凿之,其井底……有铁器四爪,到六七十天,或百余丈得咸水乃止。”这样看来,卓筒井最早可能是叫做“竹筒井”的,但在本地方言中,“竹”与“卓”同音,不知怎么就被写成“卓筒井”了。卓筒井位于遂宁市大英县境内。近年来,该县充分利用地下盐卤资源,人工建造了一座“中国死海”,成为新兴的旅游项目,颇受游人青睐。同样,这是一处与钻井技术有着密切联系的旅游度假胜地,据说它与世界著名的“中东死海”一脉相承,不会游泳者在水中也能很神奇地漂浮不沉,是目前中国第一恒温浴场。遗憾的是,知道“死海”的游人,不一定知道卓筒井。同样遗憾的是,我已两次去大英,都未能抽身去看看卓筒井。当地一位文化官员在我抱憾而归之际,向我展示了几张图片,告诉我:“这就是卓筒井。这是棚架,这是筒车……”井自然是看不见的,只见扎成一大片的竹枝,被搭成“人”字架,看上去有一点像四川农村茅舍的屋顶,是用来晒盐的。盐工将井里涌上来的卤水,集中在一块“卤田”里,田里架着筒车,由筒车将卤水浇在那些竹枝上,让淡水挥发,以提高卤水浓度,再经熬制,就是可以食用的盐粒了。3在一个雨后复斜阳的下午,我终于来到卓筒井。因为才下过一阵小雨,乡村像一幅刚刚完成的水墨画。而那些随处可见的卓筒井,让我明白,原以为极其珍贵的科学文化遗址,一定会被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会像兵马俑、三星堆一样,同金碧辉煌的建筑有着极其自然的联系。可这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在发挥功用的盐井,就像四大发明一样,发明虽然早得出人意料,但发展与综合利用又缓慢得让人难以置信。我现在看到的,不过就是一个浅山起伏的乡村,须经人指点,才知道这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井。我终于明白,卓筒井并不是某一口井的名字,而是指一种技术工艺,凡是以这种工艺凿成的井,都叫卓筒井。这个“卓”字,还有“深”的意思。卓筒井的发明,让地下的盐卤资源源源不断地被开采利用,一方面朝廷财政收入不断增加。另一方面,也让这一方百姓得到了实惠。就在这竹树掩映的山岭间,还藏着一处清代川中民居精华——罗都复庄园。相传,在大邑县刘文彩庄园未建之前,罗都复庄园是四川建筑最为庞大的庄园,房舍精细,错落有致,风格协调,品赏功用,皆得其宜。可惜偌大一座川中民居精华,却毁于上世纪末,大部分被辟为校舍。不过,也算得其所用,如果罗都复泉下有知,他建造的庄园后来书声琅琅,也可聊感欣慰了。要建设一个如此气派的庄园,没有钱肯定不行。据说,罗都复自幼父母双亡,以小本买卖为生,三十多岁还是单身一人。因常在一茶馆卖糖果,掌柜见其勤劳踏实,便以丰厚的陪嫁将先天足跛且残左手的妹妹许配给他。罗都复没有犹豫,把这个身体有着缺陷的女子娶回了家,不料如娶回一尊高照的福星。婚后,他们开始经营盐井,从小井做起,艰辛十年,竟成巨富。当我来到庄园时,虽然能够想象得出它曾经的辉煌,但由于大面积拆除,这个曾经荣载《中国建筑史》《西南名居》的罗都复庄园,已经破败不堪了。同行的文化官员告诉我,政府正在研究是否修复,让其重现昔日风采,成为该地区旅游的又一亮点。4我目前的工作,似乎就是去看一些废墟。有时,在夕阳的余晖下,望着自己投在地上长长的身影,就总会想,中国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诗史,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都能在诗人的豪吟里找到一点影子。可是,我翻遍当地有关卓筒井的资料,发现介绍其工艺流程的文字虽多,但能够把一处对人类社会发展具有重大意义的遗址同文学联系起来的,就不是太多了。不过,今天陪我考察的黄玉全先生写了一首《祖先的深度》,有句云:在这片被汗水浸润的土地
生长了钻井业的史诗
我相信 英雄无处不在
历史的脚步已经走远,一句“英雄无处不在”,实在太好。是的,英雄无处不在,在山间,在田野,他们就是创造历史的英雄。可我们今天看到的,不再是赤臂挥汗的盐工,而是挎着相机慕名而来的游人。五千年沧海桑田,多少风流人物,都被雨打风吹去。而卓筒井,既真实又虚幻。真实得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虚幻的是,千余年世代沿用,而真正的发明者已经无从考证。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把它归功于我国古代劳动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这样也不错。就像古老的《诗经》,每一首诗作者的名字早已随风飘逝,但一打开《诗经》,便能想见朴素的先民在劳动时的欢悦之情,其中肯定有作者的身影。而卓筒井带给我的,正是这样一种感觉,让我隐约听到了千年之前盐工的号子声声……这时,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苦吟的诗人:太阳出来罗嘛,阿一着呢!
红也洋洋呀哈,阿一着呢!
照在姐姐罗嘛,阿一着呢!
眼也在望呀哈,阿一着呢!
只望兄弟罗嘛,阿一着呢!……
这些如大山般沉重的《大山号子》,如一阵阵原始的、粗犷的风,想象着人类叩击大地的巨响,那“咚咚”之声让我为之一振。但是,当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姐”字上时,不禁哑然失笑,感到我们的祖先还是不乏憨直与可爱的。在劳动中,他们居然“念念不忘”偶尔在井场出现的“姐姐”,而她们的出现,又似乎给了他们无穷的力量。也许,在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同时,说说有趣的话题,可以让他们的工作轻松些。也许,刚刚还日头正烈,不一会儿,风就吹过来了,雨也下起来了,汗珠和雨点在赤裸的古铜色的体肌上遭遇,像荷叶着雨……在通往井场的小路上,送斗笠和蓑衣的妇女脚步匆匆。遗世而独立的卓筒井,以其简约朴素之美,唱起一支献给中华的颂歌。我读卓筒井,如沐风雨,一千年的时间跨度,一篇读罢头飞雪。从卓筒井回来,我同徐朝鑫先生又见过一面,那是在成都市郊一个小岛雅致清静的茶楼里。说起卓筒井,徐先生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情绪,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讲。他告诉我,大英卓筒井的价值,就在于它是唯一保存完整的古代钻井。如果到了中国,到了四川,到了遂宁,不妨去卓筒井看看。(未完待续)
?文章来源:《海燕》文学月刊年2月号?本期编辑:刘佩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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