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过一则故事:古代有位书生,迷上了唐代大书法家李阳冰的《城隍庙记》,每日临摹拓片,数年不得要领,终于患上抑郁症,卧床不起。直到数天后的一个半夜,家人见他突然从床上蹿起来,跑到桌案旁,飞快写下一行字,倒头又睡。第二天他起床,说梦里得到一位仙翁指导书法,再看昨晚写下的一行字,居然已得阳冰真传。
谁的书法有如此魅力?原来,李阳冰是李白的族叔,在继承秦篆的基础上,使唐代篆书达到新的境界,为唐篆第一人。
某天,我偶尔看到一本碑帖——《李阳冰?城隍庙记》,字体古朴、瘦劲,似静水深流,当即爱不释手。再看碑帖内容,更是吃惊,李阳冰写到“城隍神,祀典无之,吴越有尔,风俗水旱疾疫必祷焉。有唐乾元二年秋,七月不雨,八月既望,缙云县令李阳冰躬祷于神,与神约曰,五日不雨,将焚其庙,及期大雨,合境告足,具官与耄耋群吏,乃自西谷迁庙于山颠,以答神休。”
把文章译成白话文,大致即说:“城隍神,以前的官方祭祀里没有对您的祭拜,对您的祭拜始于吴越地区,每到有水旱疫病时,人们总向您祈祷。今年我们县七月没有下过雨,希望八月下雨,我李阳冰——本地县令,向您祈祷,并和您有个约定,如果五天内还不下雨,就烧掉你的庙!如果及时下雨,旱灾缓解,我们会将您的庙迁到山顶,答谢您的恩赐。”
文章金声玉振、力挺万钧,阳冰先生一反对神的卑躬屈膝,有与神抗争的胆魄,让人肃然起敬。同时,也反映出人们对城隍神的存在深信不疑。
关于城隍信仰的确切起源,古人已经语焉不详,目前学者多认为在南北朝时期,当时的城隍神被认为有庇护城池的神力。自隋唐始,城隍神的神力“渐长”,能与人沟通、调节水旱、助善除恶。从《城隍庙记》中看,唐代的城隍神信仰还是一种地方性信仰。自宋代始,城隍信仰被列入国家祭典。明太祖朱元璋,认为城隍神和地方长官一样具有管理百姓的职能,在各州县立城隍庙,而后又规定统一的祭祀时间、祭祀仪式、祭祀祝文。不过,地方长官和城隍神各有分工,分别是阳间和阴间的管理者。这样,在明代以后的各方志图上,城隍庙和官府衙门,分庭抗礼地被标识在显著位置。
有一天,我在新都上南街内的一条小巷中购物,见两位老人迎面缓缓走来,其中一位叹息“这里以前有座好大的城隍庙,可惜拆了……”。我抬头一看附近的街牌号,赫然印着“城隍庙巷”。
回到家,我查阅新都县志,发现在清代“新都城池图”和民国“新都街市图”中,城隍庙果然被重点标识出来,地点约在现今的桂湖东路、上南街和新中路之间。
让我们通过新都民俗学者李泽民先生(年生)及一些老人的回忆,一起步入民国时期的新都城隍庙。
一、走进城隍庙
民国时期的新都城隍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庙宇,有前后两道山门殿,四周围有红墙,前山门正对今天的黄桷树广场,后山门位于目前的城隍庙巷附近。
自大山门而入,便看见前方有一座大戏台,戏台和大山门之间有一片空坝。大戏台离地有三米多高(姚明才2.26米),由数根石柱和硬木搭建,粗壮的屋脊上有由铁链牵引着的各种鬼怪、禽兽塑像。戏台平时改为茶楼用,只在十月初二城隍爷出驾后,才公演(不收费的坝坝戏)几台大戏。
有戏时,空坝就是大家看戏的场地,没戏时,逢双日赶场,空坝便成为买卖杂货的集市。下午集市收摊后,空坝又成为说书人的场地,据说民国时有个叫“石麻子”的说书人,一边打金钱板一边说书(有大爷说“石麻子”的语速比李伯清快两倍),观者如潮。暮色降临,怕鬼的观众才四散而去。
穿过大戏台,对面就是城隍爷大殿,大戏台和大殿之间同样有一个空坝。城隍爷大殿是城隍庙里的核心建筑,大殿正中有一神龛,其中有一位金面黑须、头戴金珠朝天冠、身披大红绣花袍的神像——城隍爷。神龛下有一张两头成拱形的宽大供桌,上有大香炉和蜡台,桌两侧分别立着“肃静”和“廻避”大木牌。木牌左右又有数人,分别是:手拿生死薄的判官、手持铁链的鸡脚神、头戴高帽并吐着舌头(长达30多厘米)的黑白二吴常、牛头、马面,更可怕的是,还有十多名面目狰狞、手持刑具的阴差。城隍大殿后有个小内院,里面是城隍爷和城隍娘娘的寝殿,寝室内有床、柜、桌、椅、梳妆台等日用品。小内院里又有小戏台一座,戏台不对外公演,只专供城隍家族享用。
城隍爷大殿的左右两廊为“十王殿”,所谓“十王”就是民间传说中主管地狱的十位阎王,因分居地府十殿,故名。左右廊各有五殿,每殿中除各塑有一位阎王外,都塑有二到三则戏文故事,如目连救母、雷打张继宝、活捉王魁等戏剧中的情节造型。最恐怖的是,每殿中还塑有生前作恶多端、坑蒙拐骗的人,死后在阴间受酷刑的惨景,如:下油锅、投火海、铡身首、钩心喂蛇、长跪铁砂等。总之,十殿中多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地狱场景,人物形象夸张,场景表现独特,艺术价值极高。
二、城隍庙里的逢场天和庙会
每逢双日是新都的逢场天,也是城隍庙里的好时光。这时,城隍爷大殿和殿下的空坝,成为本地的商贸中心之一。大殿上不光有贩卖香烛、纸钱的商贩,还有各种治病的民间郎中,算命、拆字、解笺、圆梦的江湖大师也混杂其间。随着到大殿内许愿还愿的人流逐渐增加,小商贩、郎中、大师们忙得不亦乐乎。
同时,大殿外的空坝里也一样热闹,空坝的左面叫“人事”,各种卖身、卖力的穷人,聚在一起等待雇主现身,中介人穿梭其间忙着撮合买卖双方。做长年、伙计的,要看是否身强力壮;做丫头的,要看是否乖巧伶俐;做乳娘的,要看是否体格健壮。价钱一旦谈妥,这些穷人便成为雇主的苦力。
空坝右边是各类小吃摊点,民国时,这里出名的小吃有“驼子凉粉”和“周豆花”。“驼子凉粉”的品种多样,特色有四:一是其酱油为特制,既能上色又能快速入味;二是其调料“红辣椒油”与众不同,辣椒里泡着两个油亮的核桃,十分惹眼;三是其用醋特别,酸中带甜;四是食客以凉粉担子为桌,所坐板凳只有三寸宽。“周豆花”的摊主更有个性,每天在空坝里生火,现场制作豆浆豆花,卖完一缸收摊,想吃明天请早。主要特色是粉丝和豆花混合,调料中有油酥黄豆和细粒大头菜,味道细嫩麻辣鲜香。以至过去新都有童谣传唱:“驼子凉粉周豆花,吃上一碗笑哈哈。”
每年十月初二为新都城隍庙会的举办时间,是城隍爷一年一次的出巡时间,也是城隍庙中最重要的日子。出巡仪式相当隆重,出巡序列繁复有序,仪式中的角色扮演者是自愿报名、无偿服务的当地民众。仪式队列,依次是:清道者、净道者、仪仗队、喜神队、挂灯队、城隍菩萨、后拥者。仪式准备时间很长,从出巡的前几天就必须开始。到出巡前一天,活动参与和组织者要把出巡道具放在殿上,供人参观,如喜神队的各种阴间武器、服装,其他队的各种旗、锣鼓、伞帐、香盘、提炉。同时,民间乐队在庙内不断演奏,和烟雾缭绕的香烛呼应,庙内呈现出一番鬼神世界的恐怖氛围。当晚,喜神队要化妆肃立在殿上,名曰:“为城隍神站班”,信众们还要来此跪拜,半夜方休。
第二天就是十月初二,城隍爷的出巡时间是当天中午。首先出场的是两位清道者,他们抬着放在木架上的一口铁锅,走在仪式的最前面,锅内燃着柏树枝,为的是消除秽气,名曰“熏秽”。接着,走在后面出场的是几位开道者。前面两位开道者,一边走一边敲锣,名曰“鸣锣”。后几位开道者,手持或肩挑各种阴间刑具,边走边吼,名曰“开锣吼道”。
第三个出场的是仪仗队。人数众多、一言不发的信众们,手持彩旗和红伞走在前面,后面紧跟着一些高举“威仪牌”的人,牌上写有“肃静”、“廻避”等字样。然而队列中最显眼的,还是一位手持铜锤、东张西望的“开路神”。
第四个出场的是喜神队。队列前面,是一位手执铜锣、腰间系有“巡风”二字小旗的小孩。他后面又紧跟一位遍身铠甲、头有双角、手执铜锣的“开路神”。再后面是五猖神、鸡脚神、黑白无常、油腊神,判官、面貌狰狞的小鬼、钢刀穿肠的犯人紧随其后。其中还有位惹人注目的地方鬼,一条长铁链锁在他颈部,被前面的小鬼拖着,不时向街面两旁的人撞来撞去,观众不小心就被撞倒。
第五个出场的是挂灯队,多是由屠宰者组成。队伍中每人都赤裸上身,头顶一盏油灯,两肩各放一盏油灯,背部和胸部各挂两盏油灯,应“北斗七星”之兆。挂油灯的铁钩破皮插入他们的肉中——即“破肉挂灯”,火焰烧灼的滋味十分痛苦,他们强忍着以示忏悔。
第六个出场的是城隍爷。出来巡视的不是庙里那尊菩萨,而是一尊穿常人服饰、头戴帝王帽的城隍神木雕,坐在八人抬的敞篷大轿中,随队伍缓缓前进,所过之处一片肃静,各家各户在门前焚香以示虔诚。最后出场的是后拥者,他们是一群手持金瓜、钺斧、小旗、捧香提炉的信众。
每当新都城隍爷出巡之日,新都城内万人空巷,乡村万户皆空,热闹非凡。城隍爷出巡,戏迷们有福了,他们终于可以在城隍庙内的大戏台下,痴痴看几场公演大戏。
三、寻访城隍庙的蛛丝马迹
我真希望有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能力,但很遗憾,能力有限,只能通过一些碎片化的知识,来推测城隍庙的更多往昔。
新都城隍庙的占地面积有多大?有专家认为,考虑到城隍庙内的戏台有三米以上的高度,戏台前后的空坝至少要有50米左右的长度,多数观众才可能正常看戏,再加上城隍庙、大山门、小山门占据的空间,估计城隍庙区域的长度在至米左右。另外,现在的新中路南段,曾为城隍庙的一部分,因此城隍庙区域的宽度约80至米左右。
新都的城隍庙会有历史传承吗?翻阅清代嘉庆年间的新都方志,我发现有这样一段话:“城隍庙,……每岁清明日、七月望日、十月朔日,请神出西门外。主祭榜无犯鬼魂,分祭之。”也就是说,清代的新都城隍庙会的祭祀时间为每年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显然,在民国时期,不知何故,城隍庙会改为十月初二。
新都的名小吃“周豆花”和“驼子凉粉”,后继有人吗?很遗憾,我在大街小巷转了个遍,豆花店不少,就是没有“周豆花”。“驼子凉粉”也无人知晓,直到一天,我在新中路附近看见一位推车卖凉粉的驼背大爷,激动地跑过去问“大爷,您是‘驼子凉粉’的传人吗?”“我看你娃,才是个小驼子!”大爷的背瞬间直了。
有小朋友怯生生地问,“既然这里以前是城隍庙,现在这一带,有什么灵异现象吗?”我很无奈地告诉他,没听说。不过,我知道城隍庙巷附近住着一位画家——危彬,他的国画,笔墨和肌理多变,风格神秘莫测。我总默默幻想,他是否汲取过城隍庙的灵气?
参考书目:(1)李泽民.新都记忆.政协成都市新都区文史资料编辑委员会(2)清?嘉庆新都县志.成都市新都区地方志办公室、中共成都市新都区党委史办公室整理重印(3)王卡.道教文化问.东方出版社.(感谢新都区地方志办公室、倪宗新先生为文章提供相关历史资料和线索。)作者:蔡文彬
西南石油大学教师,艺术学硕士,艺术教育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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